=白灯

写我想写的,愿您读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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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欧] 人生は夢だらけ

*全员性转/主要角色死亡(从一开始就是幽灵)
标题借用了歌名,意为“人生处处是美梦”
依旧是非フォル学但借用了部分设定的捏造学pa


人生は夢だらけ

文/白灯


夏天的余韵里,十八岁的凯因·奈特雷环着膝盖,倚着校舍里的一株樱树睡着了。

平日里,她总是精力充沛,鲜有疲态;可为了这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场学院祭,她已接连几天忙得团团转了。现在,热闹的典礼终于结束,校园里的喧嚷声慢慢地平息下去,只剩下她们这些组织委员会的学生还忙着收整、善后……折腾到快七点,活计做得七七八八,她便请低年级的同学们先回家吃饭,独自搬着不沉的两个纸箱送去仓库,再回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取回书包。

教学楼静极了,只有少女的皮鞋底在楼梯上踏出清脆的响。她从楼里走出来,走在黄昏里。远去的日光热乎乎的,晚风也怡人。风一吹过来,她高高扎在脑后的马尾辫就一阵摇晃,发尾直搔她洁白的脖颈,痒酥酥的。不自觉地,她的步子越来越慢了。

或许是阳光和风太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多沐浴上一会儿:困倦温吞地漫上她的四肢。已经跟父母交代过今天会晚些回家,稍微再耽搁一阵子也无所谓。所以,凯因把书包搁在身边,大大咧咧地坐在干燥的、暖和的泥土上,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

那并不是很长久的一梦:她再醒来时,太阳还有一角滞留在地平线。但她睁开眼,最先看到的却不是将落未落的太阳,而是一阵银色的熏风。

她眼前站着另一个少女:戴着学帽、手套,瘦削的肩膀外裹着一套整洁的水手服。漆黑色,领口和袖管上绣着鲜红的纹样。及腰的银灰长发在风里簌簌地摇曳,好像大捧的紫藤花垂落——于是凯因明白了那熏风的真面目。

少女弯着腰,饶有兴味地看着睡眼惺忪的她。凯因给她吓了一跳,忙不迭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拍去裙子上的泥土,脸颊窘得发红——她以为是自己睡昏了头,已经到了校门将锁的功夫,害得这个陌生姑娘不得不来叫醒自己。可让晚风一吹,她镇定下来,却意识到不对:自己从没见过少女这身校服。

她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于是道过谢之后,便接着随口问:“同学,你是哪个学校的呀?莫非是别的街区的学生,来学院祭玩吗?”

“我?不是的,”少女慢悠悠地说:“我是满月学院的学生。”

这不可能!凯因条件反射地想要反驳。因为,满月学院不正是她们所身处的这座校园吗?它的制服,正是她的制服:松软的套头羊毛衫、白衬衫、深绿条纹的西装外套与褶裙。凯因顶不喜欢把自己塞进那些板正的衣服里,趁着现在天还热,整日地把两条有力的小臂甩在袖筒外头。——但是,少女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轻笑着拨开胸口飘摇的鲜红领结,示意她凑近了看:胸口处确实缝着凯因再熟悉不过的校徽。

她被搞糊涂了,茫然地盯着校徽看了又看。少女好像很满意于她的反应,笑眯眯地又开口了:“你没见过也很正常。因为,这是十年前的式样。”

十年前?难道说眼前这个女孩,实际上并不是自己的同龄人吗?但无论怎么看,凯因都只能从她脸上看出玫瑰色的青春面影。不对,肯定不是这样……她琢磨着,却愈发觉得眼前少女的模样有点古怪了。不知怎么的,虽然她的举止都很自然,却总让凯因感觉像什么全息投影一样,不太真实。她看着少女,就好像透着一层玻璃、一层水,正看着缸内游弋的金鱼。遥远的日光照映着她们,好像被水散射开了一样,没能在这具清瘦的躯体上勾出金边。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凯因咽了口唾沫,眼睛试探地瞟向地面——一下子,她觉得自己好像还在做梦,好像置身于从小到大看过的各种童话、幻想小说和鬼怪电影当中。

少女的脚下没有影子。

蓦地,一股寒意爬上她的脊背。她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后背“嗵”的一声,撞上了樱树粗糙的树干。

“你、我——我,”她拼命地斟酌着要说的话:“我为什么能看到你?”

没错,在所有的故事里,能见到鬼——或者用温和一点的方式来称呼,幽灵——的角色,往往从小就体质特殊。凯因健康、茁壮地活了十几岁,从没撞见过这么荒唐的事,本能的惊恐和好奇心在她脑内一个劲天人交战。

幽灵少女又是一通笑,好像心情好得不得了。如果她还有体温的话,此刻一定连眼角都笑红了。半晌,她才回答:“那当然是因为我给了你‘媒介’啊,骑士大人。”

恰逢一阵更盛的风吹过,把她凌乱的、遮住了小半张脸的长发干净地扬起。凯因到嘴边的一句“‘媒介’是什么?”就这样生生吞了下去:嵌在对方左眼眶里的那只金色的眼睛,自己还不熟悉吗?每早梳洗的时候,她都能在镜子里见到。

那是她的左眼。

凯因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努力压抑着颤抖,想去探一探自己的左眼。可刚碰到滚烫的颧骨,便无论怎样也再动弹不得了。实际上,把手指压在眼上又能如何呢?摸是摸不出变化的。何况,她心底里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左眼窝里,已经是一颗玛瑙一样嫣红的眼珠了。

“……把我的眼睛还给我!”她几乎要哭出来,可死死地咬着牙,忍住了。蒙在眼里的一层薄薄的泪花很快被怒火蒸了个干净,她怒视着眼前不知名姓的幽灵少女;也不再靠在树上了,腰杆挺得笔直,甚至还向前又走了一步,几乎要挨着对方的鼻尖了。

少女事不关己一样地耸耸肩:“那可不行。那么想要的话,就来取啊。”

“怎么取?”

“哈,你问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啊。”

“……你不说,我就去找驱魔、除灵的法子,让你消失。”她握着小小的拳头,斩钉截铁地说:“等着吧!”

“我倒希望你快点来。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厌倦了,就会把这只眼睛随便喂给乌鸦哦。亮晶晶的,和漂亮剔透的玻璃球一样,它们肯定很中意呢。”

凯因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少女已经像只留下一张笑脸的柴郡猫一样,突兀地消失了,只剩讥讽一样的笑声还落在原地。

 

凯因·奈特雷到底没有哭:尽管她确实惊魂未定,一路仓皇地拿手掩着自己的左眼,跑回了家。即使知道少女没有跟上来,到了家,她还是一把将书包扔在地上,靠着门板,抖个不停。爸妈被她吓了一跳,赶过来问,出了什么事?凯因,遇上坏人了吗?

她说不出话,一个劲摇头。一直捂着眼睛的左手好像混凝土浇筑而成,僵硬地立着,她想要放下,却使不上劲。她急性子的母亲用力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向一边掰开,那只已经不可思议地化为了品红色的眼眸才呈现在他们面前。

她一周没去学校,跑了几家医院,让几位医生大跌眼镜,排除了一切病变的可能,拿到了一张有关这颜色不是她为了标新立异所戴的美瞳的证明。当她终于走进教室时,全班的同学都望着她:她把证明交到了学校,扯了个“眼睛生病、有点畏光”的谎,把左眼藏在了红发下头。

老师已知道了她的“眼疾”,宽容地冲她点点头。凯因尴尬地笑笑,快步溜到自己的座位上,狠狠瞪了一眼坐在课桌上、一脸无聊地晃悠着小腿的罪魁祸首。

“我还以为你逃跑了呢,骑士大人。”

“少小看人了。”凯因声音压得很低,气鼓鼓地一把拉开书包拉链:“我一定会夺回眼睛的。”

她掏出课本和文具盒,规规矩矩地摆在桌上;接着倒过书包,把里面剩下的东西稀里哗啦全都倒在自己的膝上:神社巫女用的小型御币、十字架、桃木剑,甚至还有一串大蒜。

“……你还真是好努力。想在教室里开个杂货市场吗?”

凯因已经不想再跟这个摆出虚伪的惊讶表情的幽灵多说半句话了。她抓起雕刻精致的桃木剑——因为规格缩小了不少,或许应被叫做桃木匕首——利落地向前戳刺去。

少女的神情分毫没有动摇,平静且不容置疑地,她径直攥住了桃木匕首粗糙的刀刃。

凯因多少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叹了口气,悻悻松开了手:“我还以为会穿透你呢。不是幽灵吗?”

少女极快乐地掂着那柄木刀,两指夹着握柄,拎到自己头顶,活像马戏团的吞剑人一样,扬起脖颈,张开那两片形状漂亮的嘴唇,也放开手指——“当啷”一声,桃木匕首自由落体,痛快地摔在了凯因的桌板上。

“毕竟是幽灵嘛,我想怎样就怎样。”末了,她骄傲地说;接着从课桌上跳了下来,单脚点地,轻快地转了个圈,才站定了。她两手交握在身后,稍俯下身,自上而下地望着瞪视着她的凯因:“露出这种表情,骑士大人很想叫同学们发现‘有什么不对’吗?很遗憾哦,这些人基本都不会相信你的。人类的生活太无聊了,一旦有什么离奇的事发生,大家都会怀疑、甚至认定,这一定是你为了博眼球才编造出来的谎话。嗯,虽然你现在想做的确实是物理意义的‘博眼球’没错啦。”

凯因紧紧地拧着眉:“……大家都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

少女耸耸肩,不置可否。

“因为你换走了我的眼睛,我才能这样跟你交流,是吗?还有其他人被你……做过这种事吗?”

少女不耐烦地咂了下舌,挺起身子,把散落的长发捋到耳后,一金一红的眼睛斜斜地望着她:“你觉得呢?我只有两只眼睛。”

她终于叹了口气。

“真是搞不懂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跟我交换眼睛?难道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少自大了,我可没有什么愿望要靠你这种小丫头来实现。”

“小……算了。所以呢,为什么?你还没回答这个问题呢。”

“我可没有义务回答你的所有问题。”她挑衅地扬了扬眉。

跟她讲话可真是费劲。凯因一向擅长与人交流,可饶是她,遇上这么一个话里带刺还动辄转移话题的对象,也会觉得烦躁。看来一下子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她胡乱抓了抓头发,又抬起头来。少女还站在她的书桌前,歪着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提防着她的下一句话。

凯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对镜影一样的异色瞳子睁大了。少女头一次露出了有点茫然的表情:“……哈?”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该怎么称呼你?不管怎么说,在我拿回眼睛之前,我们还是要打交道的吧。”她很真诚地说。

对方大约真的没有料到她会来这样一出,呆呆地沉默在原地,眼睛偶尔眨巴一下,好像老电影里的一个长镜头。难道这样的问题她也不会回答吗?凯因自下而上地望着她,有点紧张地盯着她抿紧的下唇。

终于,那扇嘴唇倏忽动了。凯因竖起耳朵,听到几个轻不可闻的音节:“欧文。”

“欧文。”她复述了一遍,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前发下通红的左眼。记着了,这只眼睛的原主名叫欧文。“我叫凯因,凯因·奈特雷。你可能已经知道了?”

欧文没有理睬她,如相遇那天一样,径自消失了。

 

起初,她的课桌被围得水泄不通。同学们都想看看那只“离奇变色”的红眼睛。等这段热潮过去,大家都习惯了她前发遮眼的模样,她的校园生活便恢复了平静。欧文不常出现在她眼前,但在摇曳着的绿色裙摆丛中,要找到一条绣着红线的黑裙子总是很容易。更何况在上课时间,满学校晃悠的人只会有一个,显眼得不得了。

她也并不是刻意要追寻欧文的身影,只是不自觉地适应了从窗口远眺,望着空荡荡的操场、白石灰画出的跑道和树下孤零零站着的姑娘的时光。每次当真发现欧文的身影时,她都感觉很奇妙:在自己能看到她前的那些日子,在没有人能看得到她、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的那些日子,竟然有这么一个幽灵,年复一年地游荡在她们的学校里。

欧文是这所校舍里最自由的家伙。她比流云、落叶和小麻雀都更聪明,可做的事自然多得多;又不受一切嘹亮、雄浑的钟声限制,不必坐在小小的课桌前面,不用咬着圆珠笔帽,为数学题发愁。她有时会来凯因的教室,对她做一些幼稚的恶作剧:捂住凯因的眼睛,在她急用的时候偷走她的橡皮,在老师讲解到难点、重点,大敲黑板的时候,故意凑近凯因的耳朵,唱些她叫不上名字的歌谣。

凯因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对学习也没什么兴趣,但姑且觉得课堂神圣,讲师需要尊重。每每被欧文捉弄急了,忍不住小声跟她吵架,伸手去夺她偷走的文具。可在旁人看来,她就是在自言自语、与空气搏斗,老师一忍再忍,还是把她喊起来,点名批评,后半节课都要罚站。凯因认栽,老老实实捧着课本站起来,青筋直跳的半张脸埋进书页里,假装看不见笑得不得不扶住课桌以免跌倒的欧文。

不知是不是故意唱反调,欧文就只有在音乐课上不会开口唱歌。凯因已经三年级了,临近毕业,可怜的音乐课已被挤到每月一节。有些时候,他们三年级学生连音乐教室都去不得。老师于是放弃钢琴,把手风琴和竖笛搬到教室里,供不同的伴奏需要——只有这样的课上,这样的琴声里,欧文才会乖乖闭嘴。凯因在女生里算得上是个子高挑,总坐教室后排。穿越一整个教室,她总能看到趴在讲台上、托着腮,手指随着老师的琴声轻点拍子的欧文。

即使是为了骚扰,她的歌声也足够清澈动听。莫非她很喜欢音乐吗?凯因忍不住想。

她不知道。她对欧文一无所知。

可是,她也没有那么多闲暇去思考别人的事了——她已经三年级了!毕业的钟声好像已经在空气里摇晃。她们这群校舍里的年轻学生,很快就要各奔前程了。

这个年纪的女学生常聊的话题,无非以下几样:课业、成绩;老师的秃头、家长的古板一根筋;偶像的新歌、朋友的新男友、俏皮的新眼妆……起初,她们总把对前程的理想挂在嘴边;可年纪愈是增长,“未来”来得愈是急迫,愈是没有人再讨论这样的话题了。她们围坐在食堂的桌边,看似轻松地叽叽喳喳,可私底下谁都在使力:努力不去谈明天的事,好像只要这样努力过了,明天就真的能迟一些来。

大家都清楚:她们这帮穿着同样的格裙、挤在同一张桌的女学生中,有人毕业后就要和男友结婚;有人准备回老家继承家里的店铺;有人下决心要继续读书深造;有人已经买好了出国的机票……现在亲密无间地挤挨着肩膀、挽着手臂的朋友们,很快就要各奔东西了。走出了象牙塔,三年来并行的人生轨迹,都要轧向各自的方向。更何况,不是每个人都能踏上光辉的路。她们中的一些人,会像海鸥一样展开翅膀,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许今生再难相见……大家心照不宣,不谈这些。

而能够怀有单纯的惆怅,竟然已经是一件幸事。为了自己的前路,凯因刚和妈妈大吵了一架。

奈特雷家的人倒是不惧怕争吵;争吵也很难在他们中间生发出真正的嫌隙。凯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闷气还没生上一个钟点,就听见站在厨房的母亲扯着嗓子,硬邦邦地喊:“吃饭了!”……她气呼呼地拉开门,梗着脖子、板着脸,也钻进厨房,按惯例盛饭、摆碗筷。父亲刚下班回家,夹在中间,一头雾水,也不敢贸然开口询问,只得一个劲埋头扒饭。

凯因也不发一语,咕咚咕咚灌热汤。她是决定大生一气的,可着实不擅此道,光是温热的汤顺着食道流到胃里,就足够把她的愤怒冲泡得柔软了。

夜里,她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总感觉特别躁热。她把被子踢到床脚,再翻来覆去换了几个姿势,还是困意全无,索性坐起来了。也不拧亮台灯,脚心直接踏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坐在黑夜里发着呆,想着下午的争吵,和妈妈对她讲的话。

马上就要从中学毕业,还有两年,就是彻底需要对自己负责的成年人了。可是,她到现在也还没能为自己的梦想找到一个清晰的轮廓。前方的路一下子伸出无数条,究竟该在哪一条上一直走下去呢?凯因想啊,想啊,日子一天天过了,还没找到答案。

她原本不是这样不果决的人。一年前的她如果发现现在的自己这样苦恼,肯定会拍着她的肩膀,声音爽朗:既然方向已经认定了,就径直走上去,为了不让未来的自己感到悔恨而努力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呢?……是啊,如果未来只事关自己一个人,当然没什么好怕的。凯因用光裸的左脚轻轻踢了踢右脚。

夜晚太静了,竖起耳朵,她能听到薄薄的墙壁对面传来模糊的咳嗽声。是爸爸,她想。爸爸年纪大了。

咳嗽声像穿梭在夜里的幽灵。她每每屏住呼吸,想要听得更清晰些,那声音就消失了;等她以为声音不会再出现,稍微松了口气,裂帛一样的声音立刻就会拨动她的耳膜。凯因默默地坐在床沿,心抽紧了,好像迅速收缩成一枚胡桃的大小,喘不上气来。

母亲也上了年纪,下午跟她谈话时,不住地用手抚摸她的脸颊,把赤红的前发一次次地拂到鬓边。手心很粗糙,手背的皮肤已经堆起了一层层松软的褶,她能看到乌青的血管和深褐色的斑……凯因有点想哭了,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真是的,为什么要跟妈妈吵架呢?不过是自己正在焦虑无法确定明确的未来方向的时候,母亲又来劝说她:随便找一份稳妥的、安全的工作就好,最好能离家近一些,能经常回家看看。街区里的医院,不是常年都缺人手吗?你是这么热心的孩子,去做个护士或者助产士就不错。如果不愿意总泡在有消毒水味的地方,当个老师也挺好的……自己听着,却感觉一股无名火起,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样,朝母亲大吼了。“我不是说了还没决定、想自己决定吗!妈妈什么都不懂,不要乱指手画脚啊……”

冷静下来想想,全都是自己的错。即使不从父母年老需要照顾的角度考虑,母亲的话也有道理。如果实在无法确定前行的方向,那就去做一个普通的、正直的人吧。虽然实在想象不出自己戴着口罩和消毒手套的模样,但教师或许真是个不错的选择。尽管不像同班的路切尔那样擅长跟小孩子打交道,但剑道社的后辈都说自己的讲解很清晰易懂,说不定,自己还真的有点儿教书育人的才能呢。不管怎么说,教师确实是份稳定又体面的职业。把孩子们教育成健全、明理的大人,也与自己的梦想息息相关。哪怕自己到头来也没有教文化课的本领,做个体育教师也不错吧?做年轻的剑道社的指导老师,教少年少女们怎样执剑、怎样发力、怎样灵巧地闪躲、怎样静心。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凯因重新钻进被子,老老实实地闭上眼。不管怎么说,明天得先跟母亲道歉才行。

 

隔天午饭的时候,她把这事当作普通的谈天话题,讲给了欧文——因为不习惯同伴中间日渐浓郁起来的对未来的焦虑与对别离的感伤,她最近经常找借口随便溜掉,到天台的长椅上解决便当。欧文不会放过她落单的机会,每天准时在天台上守着她。这一天也是如此。

“……不行。”

“诶?”

凯因疑惑地停下了筷子。坐在对面的欧文用她从未听过的冷淡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不行。你绝对不准去做老师。”

“为什么?”

“你的剑怎么办?”

“剑……?”

她是有一柄剑,也确实曾经担任过学校剑道社的社长。可到了毕业前最后一个学期,依照规定,学生是一定要退出社团的。告别剑道社并不让凯因觉得遗憾:每一天都没有虚度,作为主将,率领满月学院的队伍在夏天的全国高校剑道大会夺下了桂冠。尽管还不太适应少了竹剑而变得空落落的肩膀,放学后还会习惯性地朝活动室走去,她也已经接受了这种离别。可欧文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个?她一头雾水。

欧文别过了头,目光越过天台的铁丝网,投向很遥远的地方。不受阳光侵染而显得虚无的银发摇晃着,拦下凯因感到莫名的探寻视线。

“你说过的。你说,你的梦想是做中世纪的骑士一样的人,要始终勇敢、忠实、坚定……”

凯因愣了愣,才想起她在说什么。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她当时才刚刚进入高中的剑道社。第一次社团活动,老师叫他们围坐成一圈,挨个起来做自我介绍,还要讲讲未来的志向——因为凡是优秀的剑士,一定精神强韧、志向坚定。自己当时确实是这么讲的,说自己小时候开始学习剑道,就是因为憧憬绘本上描绘的骑士。最开始只是觉得能使剑真帅气、真厉害,练习了一段时间,就越感觉到自己向往的是骑士的精神。“我想成为那样的人,”她这样说,“像骑士那样的人,勇敢、忠实、坚定。”

“原来那时候你也看着啊。”难怪她会用这种奇怪的方式称呼自己,凯因后知后觉地想。

“那不重要。比起这个,你要背叛当时自己说过的话了吗?”

“背叛?……啊,我明白了。欧文,这和我想要向着教师的方向努力并不冲突啊。不管从事什么职业,我的行事方式和信念都不会改变的。”

“你不明白!”欧文突然拔高了声音。凯因被她吓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从长椅上跳起来,黑色的褶裙像火在熊熊燃烧。她从没见过欧文这么愤怒的样子。

幽灵少女苍白的、有些透明的手指气得直抖。她好像说不出话,反复揪着自己的前发,把刘海揉得一团糟;接着手指下移,摸到眼睑上,一再使力,好像要就这样生生把金色的左眼掏出来,一扬手扔到天台下头去一样。凯因急忙站起来,一把拉住她骨骼尖锐的手腕。

欧文粗暴地甩开她的手。倒是没再往自己脸上招呼;冰凉的、苍白的手指戳着凯因的胸脯,一下又一下,生痛。

“你真的觉得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她声音低沉,几乎是咆哮出声:“这就是你找到的答案,你最后选择的出路?你挣扎到最后一刻了吗?比起逼自己到最后,不过是听了一些意见,就动摇了,妥协了……你选择了让自己舒服的中庸的解。这还不是逃避吗,还不算是背叛吗?”

她的声音哆嗦得厉害。那是一种极失望、极绝望的沙哑的颤抖。纤细的手指锐利的铆钉一样,狠狠地往凯因胸膛里戳。凯因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被她一路逼着,直到后背嵌在了天台沿的铁丝网上。如果没有这一层网,现在的欧文——眼睛通红得不可思议——可能是动真格的,真的想把自己就这样推下天台吧。

“……欧文。”

她的手断线一样地掉下来,“啪”的一下,无力地垂在欧文的身边。凯因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先扯住了衣角。像稚嫩的幼子一样,欧文死死地拽着她的衬衫下摆。太过用力了,那节腕子几乎立即就要从中折断。

“不行,骑士大人。”她轻轻地说,“只有你不可以。因为,你是不一样的……”

 

那之后,凯因再也没见过欧文。

欧文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老实说,她半懂不懂。她能理解的,只有那时欧文的眼睛:那是一对负伤的野兽的眼睛——是被自己信任的人类开枪射伤了的野兽的一对眼睛。明明是她莫名其妙地先把凯因拖进自己的世界,抢走了凯因的眼睛,把她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还擅自对凯因的未来不满,擅自发了一大通火,擅自受伤……可是,凯因还是前所未有地不知所措起来。

虽然不明白欧文的愤怒从何而来,但她说得没错。自己确实选择了轻松的、折衷的解决方式,而未来本身并不可以像这样轻而易举地决定才对。这么快地做出选择,多少是有些草率了。

于是,她的进学志愿表又变回了空空如也的状态,她也随之变回了总使劲思考着什么、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凯因不擅长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她总是考虑别人的事太多,而想自己太少;露出笑容的时刻太多,而无忧无虑的时刻太少了。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这么困扰你……凯因,可以的话,能和我说说吗?”有一天,她的朋友,二年级的学生会长亚瑟这么说了。说来惭愧,这位低年级学妹的成绩比凯因好得多,经常帮她补课。周末,她们约在附近的咖啡店里,亚瑟带笔记和习题给她,耐心地帮她查漏补缺。

啊,被看穿啦。凯因不好意思地放下笔,有点儿沮丧地伸长上身,伏在了咖啡桌上。她把脸埋在肘窝里,前发胡乱地蹭成一团,难得怏怏地盯着玻璃桌面上自己形状扭曲模糊的倒影:右眼是赤红的月,左眼是黄金的月,和真正的自己正相反。

另一对和自己正相反的眼睛,已经有将近一整个秋天没见到了。

亚瑟安慰地轻抚她的手臂,清澈的蓝眼睛柔软地弯着,关切几乎要凝成鲜亮的水,阳光一样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

……总这么让朋友担心可不行啊。她把前额抵在手臂上,紧闭眼睛,用力磨蹭了两下,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直起了身子,露出一个打起了精神的笑容来。

她把苦恼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亚瑟(当然,略去了与幽灵有关的部分)。银发的小姑娘紧绷着嘴唇,眉毛认真地蹙起,不时跟着点点头。凯因讲完,她才终于松了口气似地,宽慰地笑起来:“真是有凯因风格的烦恼啊。”

“亚瑟就不要打趣我啦……”

“哎呀,对不起,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亚瑟赶忙摆摆手:“我只是想说,这种事,你该早点告诉我们的。毕竟一个人的想法总会有局限性,大家一起考虑,才可以集思广益呀。”

“亚瑟平时不也很忙吗?学生会的工作之类的。”

“虽然是啦。不过,我还是希望凯因能更依赖我们一点。这点儿倾听朋友的烦恼的时间我还是抽得出来的。”亚瑟温柔地眨了眨眼。

“嗯,我知道。”她轻声应着,“……谢谢你,亚瑟。”

银发少女露出明快的微笑:“和我就不要客套啦。比起这个,先来聊聊凯因你的问题吧。说起来,奥兹老师前几天刚和我提到一个项目……”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尽人事、听天命”吧?有时候,人就是需要准备好一切,等命运的临门一脚。挨了这么一下,就豁然开朗。

进学志愿书很快交上去了。放学后,凯因变得更加忙碌。除了花更多的时间温习亚瑟划给自己的重点知识外,原本好不容易才习惯了径直离校、不去剑道练习室报道的日子,这阵子,她去练习得愈发勤快了。每天最后的下课铃敲响,她顾不得收拾书包,先背起长长的竹剑,一路狂奔去社团活动室,以争取尽可能多练习一会儿。等练习室的管理员催促她离校,她再赶回教室,收好换下的练习服、剑和学习用具,准备回家。

已经入冬了。再不会有漫天橙红的火簇拥着她放学,取而代之的,是铅灰色的天空和昏暗的街灯。学校内的灯还要比街上的灯来得更黯淡些,到了她要离校的时间,从窗户望出去,世界往往一片漆黑。凯因不算怕黑,但置身这样的环境,总不免让人心生提防。快点收拾吧,她在心里嘀咕:这两天,父母回乡下老家探亲了,家中只有她自己。得快点回家,还要记得路过便利店的时候,买些半熟的便当,热一热吃。

正想着,她突然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这么晚了,除了自己,这层楼哪还会有学生在?她本能地觉得不对,赶忙回过头去——

门“砰”的一声,在她眼前紧紧关上了。

 

自己是被遗弃的孩子,欧文一直有着自觉。

究竟是为什么被抛弃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在记忆的深处,影影绰绰有着并非红眼的男女二人不断争吵的声音。但那究竟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自己无意识地把日后的经历糅杂进去,自己为他们找出的理由呢?不过,理由也不重要。

孤儿院的孩子们因为不同的理由被送到这里:身体不健全、家里经济无法负担、未婚的年轻男女不愿承担责任、因为意外而失去了所有的监护人。破布娃娃、断了把的马克杯和穿旧了的球鞋,最终被送到同一所废品回收站;他们也是一样的,仅仅出于“没人要了”这样一个共同的理由,他们来到这里。

运营孤儿院的一对双胞胎姐妹保管着孩子们被送来时随身携带的东西:字条、钱、喜欢的玩具。某一天,当她们判断时机合适时,就会把这些东西送还给孩子。欧文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她躲在花园里悄悄地哭,被老师们发现了。她们把欧文叫到房间里,递给她一本装帧精美的绘本。这是爸爸妈妈留给你的哦,小欧文——双子这么说着,轻轻揉了揉欧文的头。

她翻开绘本的瞬间,就被绘本的主角、一位以细腻笔触描绘的骑士给迷住了。那天起,绘本与她形影不离。欧文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拿稚嫩、柔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描摹骑士侧脸的轮廓。

他是多么迷人啊!如果这么年幼的孩子的心中也能产生爱情的话,欧文一定是在明白什么是爱情之前,就全心全意地坠入了爱河。她并不梦想自己成为骑士大人单膝跪地、执手轻吻的美丽公主,只是反复地翻阅着故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章节:在去往龙的洞窟的路上,年轻的骑士遇到了一个受欺负的小孩。他从马上飞身下来,赶走了欺负小孩的其他孩子,准备继续赶路。可是,小孩却突然拽住了他青色披风的一角。

“您能带我走吗?”

“好呀。”骑士温柔地笑着:“你想要到哪里去?”

“我想要跟您一起。您去哪里,就把我带去哪里吧。”

“可是,我现在要去和危险又可怕的龙战斗。带上你,你会受伤的。”

“我不会受伤的,我也可以和龙战斗。让我和骑士大人一起吧!”

年轻的骑士犹豫了。金色彩铅勾勒出的眼睛半垂着,他认真地寻找着合适的回答。翻到下一页,他的额角边冒出同样金色的、小小的灯泡。骑士问:“那么,你是否足够勇敢、忠实、信仰坚定?”

“我勇敢、忠实、信仰坚定。”孩子回答。

于是,骑士把孩子拽上了马,轻捷地策马奔跑起来。鲜红的披风烈焰似地熊熊燃烧,马蹄在地面踏出清脆的响。他们跑过溪谷、森林和田间小径,骑士停下了脚步,牵着孩子的手,把他送到了一家铁匠铺子。

“你留在这里。”骑士说:“白天,你学习铁匠的活计,这样你就能给自己煅出一柄剑;晚上,你就到小河对面的领主家里学剑。等你长大,你就可以成为一名骑士了。”

“就像您一样吗?”

“就像我一样。”

于是孩子留了下来,而年轻的骑士继续他的冒险。他要攀过高山、越过大河,打败巨龙,把被囚禁的公主救出来,送回她的王国。在故事的最后一页,骑士和公主举办了盛大的婚礼,整本书的角色都来参加。她在画面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小孩:个子长高了,穿上了不打补丁的结实衣裳,在人群中挥舞着一把晶亮的剑。

真好啊!多亏了骑士大人,每个人都得到了幸福。

每一天,她都坐在院子里的柳树下,痴迷地用手指描摹骑士的轮廓,描摹他麦浪一样鲜活的眼睛。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密特拉和布拉德利经常因此嘲笑她,说她净喜欢些小姑娘过家家的玩意儿。哼,她们两个还不是一样,不久前才刚依依不舍地扔掉了布娃娃和小手枪!欧文不理睬她们,依旧我行我素地读着绘本。

在孤儿院里,她的年纪不大也不小。按照规矩,一起玩耍时,要听更大的孩子的话。等她长到稍微能说上话的岁数,就开始极力要求排演一出以骑士绘本为脚本的戏剧——当然,说是戏剧,在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看来,也跟过家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用“戏剧”这种了不得的词,主要是为了说服那些自以为已经非常成熟、非常出挑的大孩子们。她锲而不舍地努力了许久,终于,他们松了口。

她当然想演骑士。绘本是她的所有物,她读了最多遍,没有人比她更熟悉骑士大人是怎样的人!——可是,负责分配角色的大孩子们有无数的理由搪塞她:你年纪太小了;你太弱了;你是女孩子。你演不了骑士的,对不对?你看,他是那么强大、勇敢、充满力量啊。他们一次次允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轮到你的。

而且,除了欧文,没有人对骑士和公主以外的角色感兴趣。剧本总是被改编得很简单:骑士接下国王的命令,驾着马奔向龙的洞窟,打败龙,救回公主,再把公主送回国王身边。孤儿院的骑士不会在雨里涉过小河,解救被困在对岸的羊群;不会趁农家都睡着了,像圣诞老人一样悄悄地把足够老人看病的钱放在窗台上;当然也不会飞身下马,带走一个受苦的小孩。

于是欧文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骑士”从她眼前经过。他们总是绕着院子奔跑,挥舞着一根被精心挑选出的笔直树枝,高高地跳过设置好的障碍:放倒的板凳、水桶、老树桩,和“恶龙”一阵夸张地搏斗,将“恶龙”打倒后,骄傲地再度绕场一周,接着走到柳树——“龙的洞窟”——前,优雅地单膝跪地,向上伸出手去:不必害怕,公主殿下。您的骑士现在来迎接您,要返回您的国度了!

有资格饰演骑士的,往往都是年长又受欢迎的男生;而能饰演公主的,基本都是孤儿院里出了名乖巧又漂亮的女生。能选上这两个角色,一度成为孤儿院孩子们中的某种荣誉。但相对的,恶龙的角色就很不受欢迎了:要戴丑兮兮的、奇形怪状的头饰,除了咆哮以外没有台词,还要很夸张地输掉,谁乐意演嘛。

乐意的只有欧文。这下,不仅是密特拉和布拉德利,其他孩子也都觉得她脑子坏掉了。可是,欧文觉得这一切很理所当然:如果没有恶龙的角色,骑士的剧本就没法上映了呀。只要帅气的骑士大人能出现在场上,扮演反派、丑角,与骑士斗争,最后被打倒在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她天真地想:我一定要演出最优秀的恶龙。因为,恶龙越强大、越凶恶,战胜它的骑士也就越威风凛凛、越厉害,不是吗?为此,她拼命地练习了。她把度过了春季而褪去红润、变得尖锐和锋利的柳树枝当作恶龙的獠牙,反复地思考、琢磨着,该怎么变得更凶猛、更狰狞呢?

她的努力很快有了成效。她变得更有耐力、更敏捷、更有力也更灵巧,和室友密特拉抢同一盏夜灯的时候,即使还会输给对方,也终于不是被一味地压着打了。小小的欧文满心欢喜:这样一来,一定能见到更强大、更光辉的骑士大人了吧?

 

……结果是,在下一次的游戏中,她狠狠地打伤了饰演骑士的男生。

她一直很瘦弱,个头也小,穿着孤儿院统一的白裙子,还要把袖口挽上两挽,才将将能露出纤细洁白的手腕。对方比她高一个头还多,肩膀也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扛不住她的攻击——被她用力劈倒在地上,象征剑的树枝甩飞出去好远。

一开始,欧文还没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表演。她继续用树枝抽打着“骑士”的背脊,嘴里发出低沉的、猛兽般的咆哮,等待着对方站起来,抢回剑,念出帅气的台词,把自己打败……可是,男生只是不住地发出惨叫,在草地上蜷缩着,一个劲捂住自己的头。

惨叫很快变成了哭声。尖锐的哭声让欧文一激灵,终于不由自主地松开手,自己的树枝也滚落在地上。

布拉德利冲过来,一把拉住欧文,把她扯到一边去。那时候开始,这个脸上有道疤的姑娘就很擅长指挥了。她把树后瑟瑟发抖的“公主”喊出来,让较为年长的她代为检查这个倒霉“骑士”的伤势;又招呼一边吓傻了的旁观的孩子,快点回屋里去,快点叫双子来……

“唉,欧文,欧文,你在干什么呀,你疯啦!……”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已经听不见布拉德利在说些什么了。不对,这不是我的错,骑士大人是不会这么弱小的。他一定会打败恶龙,因为,公主大人不是还等着他来拯救吗?国王大人不是还等着他带女儿回家吗?……为什么?

她第一次违抗双子的教育,抿紧了嘴唇,低着头,死攥着拳头,任凭怎么训斥也不道歉。当晚没有晚饭吃,她饿着肚子,被关进杂物间里好好反省。

月光从天窗里落下,在地板上框出一小块两个巴掌大的银白光芒来。欧文起初还坐在光芒旁边,等到饥饿一分一秒地转化为疼痛,便慢慢地滑倒在冰凉的地板上,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

唯一的慰藉就是被获准带进来的她的绘本。欧文把绘本小心地摊开,摊平在银白的光芒下,吃力地翻身爬起来,拿手肘支着身子,一页一页地开始读。深夜,这狭小的屋子里只有她孤身一人,于是她肆无忌惮地朗读出口。

“您能带我走吗?……我想要跟您一起。您去哪里,就把我带去哪里吧……”

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很快,她无法顺畅地读下去了,不时就要停下来,拿手背和衣袖胡乱地抹去眼泪,或是用力地咽下喉咙里咯咯作响的抽噎。她读着;随着月光的偏斜,在地板上匍匐爬行着。一遍又一遍地读,嗓子很快干哑了,她就用气声接着读。

渐渐地,寒冷、饥饿、寂寞都升腾起来,离她远去了。

 

……双子的所有惩罚里,最让欧文讨厌的,就是关禁闭。那种感觉太过糟糕,她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了。

可如今偏偏却死了。单是死去也就算了,人都死掉了,还没能顺利地成佛,反而变成了活动范围只有学校之内的奇怪的地缚灵。学校自然是比一间小小的杂物间宽阔得多,幽灵也不会感到寒冷或饥饿,待遇总体来说,是比孤儿院的禁闭经历好得多的。可是本质也还是没什么区别。她觉得自己像缸中的一尾观赏鱼,每天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四面看上去都是开阔的,可总会游到尽头,撞到玻璃。

撞完每一寸玻璃,她也就学聪明了。一天又一天地,她离玻璃远远地,看着玻璃外往来的人群……

 

雪悄无声息地下着。今年的第一场雪,是天气预报没能播报出来的、不合时宜而无人期待的雪。自漆黑一片的夜空里,它们像无根的柳絮一样飞扬飘落。

欧文坐在一张课桌上,静寂地望着窗外。身边的另一张课桌,凯因伏在上面,沉沉地睡着了。

即使在室内,冬天的夜晚还是让人发寒。熟睡的凯因,西服外套外头只披了一层薄薄的训练服,外面的风每稍烈一点,她瑟缩在两层外套下面的肩膀就颤抖一阵。她睡得虽然深沉,但并不安稳,眉头总无意识地皱着,眼睫也一颤一颤的。交换眼睛的那天,倚靠着樱树、沐浴着阳光,幸福地沉睡着的她,好像一个久违的梦。

没有比凯因·奈特雷更不适合被关起来的人了。

欧文从桌子上跳下来,在凯因前座的位置上坐下。凯因枕着左手臂,右手臂向前伸去,于是欧文一转身,就能碰到她的手。

凯因的手,比她的要大些、骨头硬挺些、温度更高些。但不管有多少差异,总归是一双柔软的、与自己相同的女性的手。一名执剑的女性的手。

她小心地捧着凯因的手,在她手心里和指腹上寻找剑茧。她反复地摩挲着凯因被冻得青白的指尖,摩挲颜色还要更浅淡些的、坚硬的茧。

这是欧文第一次真的碰到剑茧。她见过许多自然界的茧,也很坚硬,里面裹着一个自由、美丽的夏天。凯因的手指当然不会破裂,但欧文是明白的:她是付出了无数的辛苦,才得到这样一双同样自由、美丽、向着未来的手。

欧文轻轻地握起那只手,贴在自己的脸颊。

你必须做你自己,必须沿着你的梦想不动摇地前行下去……你必须始终勇敢、忠实、信仰坚定,你不能忘记,不能背叛。因为只有你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凯因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嘈杂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用僵硬发麻的手臂支撑起自己,又胡乱揉了揉眼睛,终于往窗外看去——

大地已经全白了。纯白的大地上,欧文朝她的方向跑来。

凯因两手扶着窗框,完全愣住了。她从没有见过欧文奔跑的模样。“毕竟是幽灵嘛”,虽然她裙下确实探出两条细长的腿,但比起“站立”,“停靠”这一形容还更恰当些。她平日里在自己身边,也是像翅膀透明的蜻蜓落在草尖一样,维持着一种人类很难达成的优雅的飘浮。

可欧文现在却在奔跑。她奔跑的样子,像一只贴着地面张开双翼,迅捷地飞起的海鸥。黑色的裙摆翻腾,海燕飞过白色的浪花……

她又用力揉了揉眼,才看到欧文的身侧,原来跑着一只小狗。小狗的嘴里好像叼着什么,她们的身后有人在追赶。凯因认出来了:那位是满月学院的校门看守。

一下子,她顾不上寒冷了,一把推开窗户。寒风和雪片一股脑地涌进来,凯因差点儿被呛得咳嗽起来。肺被冷空气扎得生疼,她不得不拿手按着胸口,大声地呼喊起来:“请帮帮我!看看这边!……”

 

真的有好久没有见过欧文了。久到她现在就一言不发地走在身边,却也找不出任何能对她说的话。

勉勉强强、结结巴巴地,总算是对她道了声谢。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该说“好久不见”吗?该道歉,说“对不起,我之前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吗?还是把一直盘踞在心头的疑惑问出口,问问她“你为什么会生气”吗?她一面走,一面偷偷地看着欧文的侧脸。这个方向,只能看到红色的那边眼睛。雪地茫茫,夜空也漆黑,红色的眼睛突兀得像夜航飞机一眨一眨的灯。凯因几乎要幻觉欧文的眼睛里也发出光来了。

她赶忙把眼神收回来,继续闷头走路。低跟皮鞋踩在雪地里,一路咯吱咯吱微弱地响。欧文不一样,她走路不会有任何声响,正如同她没有呼吸与心跳一样。

只有呼呼的风声,让人有点寂寞。

从教学楼到校门口,路一共只有这么长,很快就走到了。凯因出了门,欧文在门内停住了脚步。接着,凯因转过身来。一对金与红的眼睛,映着另一对金与红的眼睛。

“欧文,”她终于说:“我考虑好了。”

欧文不答话,隔着风雪,只是望着她。

“我会去考警察学校。我已经向奥兹老师申请过了,可以拿到剑道特长生的名额。”她歪歪头,示意欧文去看她背后斜背的竹剑。“从警察学校毕业后,我会争取留在家乡的警署。虽然工作辛苦,但是毕竟离家近,还能经常去看望、照顾父母;虽然确实有危险,不安稳,对女性的要求也高,但我毕竟不是懦夫……对吧?”

“……什么‘对吧’,笨蛋。”

欧文抿成一条冷漠直线的嘴唇,终于如春来冰释一样融化开来。那对眼睛,也不知出于什么,真的像明灯一样亮了起来。这一切,在欧文雪一样惨白的脸颊上,拼凑出了一个温柔得不可思议的表情。

“要做警察的话,入学需要体检吧?那你可就不得不在毕业前,让我消失了。”

 

凯因渐渐地发现,欧文其实比她坚强很多;或者说,比她更要懂得生存的法则。她孤苦伶仃,以幽灵的身份目睹过的十年的岁月,虽然没能成为她自己的年纪,却依旧让她显出一份比同龄女生更甚的成熟来——一种因为她素来的天真与任性,常常被人所忽略的成熟。

她是很向往这种成熟的。活到了一定岁数,眼界开阔了,很多困扰就变得不值一提。性格直率、容易被情绪牵着跑的凯因,格外憧憬这种能把重要的事情轻拿轻放的洒脱从容。如果说凯因是绿山墙红发的安妮,那欧文就是她的柯莉迪亚·雪莉。她一直这样想。

直到她冒着雪,走到校门口,回过头去的那个瞬间。那时候,她一下子觉得欧文变得很小,好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浅色的皮肤和头发被风雪四面扯着,好像整个人就要被这样撕裂一样。

欧文没有对她说过,但那一刻,凯因意识到了:欧文原来是没有办法离开学校半步的。她就像一粒不慎掉进衣柜缝隙里的纽扣,一年又一年,只是静静地蒙上灰尘。

她终于拥有了“欧文是已经死去的人”的实感。

 

自从被嫉妒她的同级生恶意锁在教室里(至于为什么凯因会知道被锁的原委,那是因为隔天她就听说了这个姑娘坚称在女洗手间里“撞见了鬼”,不得不请假十几天的事),凯因便和放学后要去附近画室学画的路切尔约好,各自练习之后,一起顺路回家。日子总算又平静下来,按部就班地一天天过。

有一天,放学铃声刚响过,路切尔就跑到她桌前,抱歉地双手合十:“对不起呀,凯因!今天我爸爸的朋友开车来接我,没法跟你一块走啦。”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走,我陪你到校门口。”她拍拍路切尔的手背,提起书包,也站起来。

她的金发朋友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两人一道走出学校。马路对面停着一辆外形前卫的黑色跑车,前门上靠着一个很容易被误解为车模的高个子女人。她皮肤很白,鬈曲的赤红长发雨水一样垂挂在车窗上,嘴里叼着一支细长的烟。见她们走出校门,她便摘下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露出一对睫毛浓密、眼窝深邃的鲜绿眼睛。

“密特拉小姐!”路切尔热切地喊道,小步跑到车前:“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没事。”她言简意赅地说,丰满的嘴唇像刀刻出的一样,丝毫不泄露她此刻的心情。凯因忍不住在心里嘟囔:呜哇,可真是个冰美人啊——但路切尔却一点儿没被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吓到,张开双臂,快乐地搂住对方的脖子:“密特拉小姐还是第一次来学校接我,谢谢您!”

她像一只初春的小百灵鸟,不住地讲着:“我来介绍一下!您看,这是和我同班的凯因,我的好朋友;这是我们的冬季制服;这个徽章是我自己设计的,很可爱吧!至于我们的学校,密特拉小姐,要进去转一转吗?”

“不用了。”密特拉摇摇头:“我就是从这儿毕业的。”

路切尔拔高了声音,惊异地嚷起来:“咦,密特拉小姐也是满月的学生吗!您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密特拉困扰地压了压太阳穴:“你也没问过我啊。”

“真是的,密特拉小姐!一般有这种巧合的缘分,不都该提前说出来吗?”路切尔嗔怪道。又说:“不过,我猜学校应该变化挺大的吧。毕竟按密特拉小姐的年龄,您毕业应该得有……嗯……”

“十年了。”密特拉说。

凯因的背脊瞬间像过电一样,激得她整个人一哆嗦。路切尔吓了一跳,忙关切她:“凯因,怎么了,你还好吗?”

“嗯……嗯,我没事。那个,密特拉小姐,”她结结巴巴地说,“您是十年前毕业的……那您认识一个叫欧文的女孩吗?”

她半垂的眼睑一下子抬了起来,苍翠的眸子颤了颤。

“……你认识欧文?”

“嗯……算是吧!”直接说“认识她”未免有点太离奇了,凯因不自然地眨眨眼,斟酌着措辞:“我现在……想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事。您认识她吗,能和我讲讲吗?”

密特拉像是陷入了回忆一样,长长地沉默了。凯因悄悄地抬眼看着她。纤细的烟还夹在她指尖,她好像忘记了吸一样,烟头燃烧的灰烬扑簌簌地落下来,像计时不准的沙漏。

十年前的回忆跑马一样在她眼前展开,但她是那种不擅长回忆,更不擅长把回忆阐述出来的人。于是她最终叹了口气,说:“你也上车吧。”

凯因也顾不得再练剑了,乖乖地抱着书包,钻进密特拉的车后座。她还太年轻,比起跑车,更钟爱单车,喜欢轻捷又自由的感觉;但饶是她也能懂车垫皮草的价格不菲。车里有一股淡淡的烟味,不算呛鼻,但很有存在感。密特拉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涂着黑指甲油的手夹着香烟。朦胧的烟气在车内弥漫,她鲜绿的眼睛像迷雾中的森林。

她有点儿拘谨地端坐在后座,从车窗玻璃里偷看密特拉侧脸的倒影。她的五官很立体,颧骨锋利,睫毛尽可能长地向前延展,足以让人分不清她眼下乌青的究竟是困倦憔悴的证据,还是仅仅只是眼睫的阴影。

她是十年前的毕业生,应当是欧文的同龄人。也就是说,如果欧文还活着的话,应当也是这个年纪了吧?虽然想象不出她像密特拉一样披散鬈发、性感慵懒的模样,但一定不会再穿着水手服和平底皮鞋了。休息日,她会坐在密特拉的副驾驶位上,一起去喝酒吧?她一定会是一位精致、优雅的成熟女性,就像所有渴望长大的小女孩曾梦想过的那样。

 

密特拉开车的风格很狂野,凯因被甩得头昏脑胀。副驾上的路切尔却很受用似的,眼睛亮晶晶的,直呼等自己考下驾照,也要开得这么帅气——凯因不禁开始为几个月后日本的公路治安感到忧虑了。

路切尔在画室下了车,非常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笑着跟她们道了别,与凯因约定明天再见。密特拉注视着她雀跃的背影消失在门里,才把视线重新投回前方,又发动了车子。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凯因忍不住问。她们很快离开了市区,跑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少人打理的矮树飞一样地向她们身后掠去。

“去见双子。”

“双子?”

“孤儿院的老师。”密特拉说:“我和欧文是同一年被送到她们那儿去的。欧文的东西现在应该都被她们保管着。”

凯因睁大了眼。这又是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故事。

“密特拉小姐和欧文……是朋友吗?”

“朋友?算不上吧,顶多能说是讨厌的孽缘。但我毕竟和她认识很久了……”

密特拉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可她为什么没有再讲下去了呢?凯因在膝上交握起双手,用力捏了捏自己。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踏进了怎样的一个世界:欧文生前的世界,失去了她而继续活下去的人们的世界。对于在欧文死去后才真正结识她的自己而言,“欧文的死”是被默认好的初始设定,是一切的开始;但对于与她一起成长、如今却独自长大了的人来说,她的死是一道深壑,一道在平静的人生里横生劈开的裂谷。好像从自己的生命里生生挖走了一块时间一样。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密特拉问,好像真的因此感到困惑一样。凯因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摇了摇头。

于是密特拉继续说:“我们以前是室友。她晚上睡觉非要留夜灯,可我开灯就睡不着。我们的房间就那么大,一盏灯就足够照亮整个屋子。她睡得着,我就睡不着。”

“那你们最后决定怎么办?”

“决定?没有决定,到最后都没有。每天晚上都打架,谁打赢了听谁的——不过基本上是我一直在赢。还有的时候,打着打着就困了,直接这么睡着,也无所谓灯不灯了。”

“打架可不好!不过,欧文居然也会打架啊,真想象不出来。”

“那家伙可是很强的。”密特拉说:“虽然赢不过我。”

凯因在后座,想象着两个小姑娘厮打的模样,不由得挠挠脸颊,尴尬地笑起来。笑声中,密特拉低低地说:“所以之后都没什么能跟我打得有来回的人了。怎么说呢……有点无聊啊。”

她于是再也笑不出来了。喉头像堵着一颗硕大的、发霉的葡萄,噎得她没有办法,只好垂下头去,去数裙上一道一道的鲜绿色条纹。

 

车最终停在一座装潢气派的别墅面前。密特拉锁了车,径直走到门口,熟门熟路地按响了门铃。很快有人来应门:一位同样身材高挑的黑发女士,穿着镶蕾丝边的居家服,黑色的鬈发在脑后松松地扎成一束。

“密特拉!”她惊呼一声,旋风一样从门里刮出来,撒娇一样亲昵地挽住密特拉的一边手臂:“汝怎么突然来了?”

“斯诺。”密特拉冷淡地点点头,一脸困扰地试图把自己的手拔出来,结果反而被抱得更紧了。她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了挣扎:“你和怀特还留着欧文的东西吧?我带来的这个人想要看看。”

她向旁边退开半步,露出她身后的高中女生。凯因有点儿紧张地朝她们点点头,朗声作了自我介绍,又说:“就像密特拉小姐说的那样……我想知道更多关于欧文的事。”

这下,门里又冒出第二张脸来:也是细眉毛、金眼睛,也穿着蕾丝层层的睡裙,也把长发低低地挽在一起,和眼前的斯诺一模一样。唯一明显的不同就是她们一位是卷发,一位是直发,除此之外,从外貌上几乎看不出她们的区别。她双手搭在斯诺的肩膀上,也惊讶地睁圆了眼:“汝问欧文?”

这无疑是两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她们对自己眉心、眼角的皱纹毫不掩饰,当她们温和、沉默地倾听凯因的来意时,轻抿的嘴唇像挂满了雪的松枝一样肃穆庄重。但她们的举手投足中,又有一种毫不矫揉造作的、女学生一样的天真活泼。她们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看不出年龄也不似常人的魔性魅力。被这样的两对金眼睛望着,凯因不知怎的,突然涌上一股底气。她把前发向脑后捋去,抬起属于欧文的那只红莓色的眸子。深吸一口气,她把自己与欧文的相遇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她坐在沙发上,两手捧着热腾腾的巧克力奶,膝上摞着几本硬壳的书。最上一本,是相册;最下一本,是装帧精美的绘本。

欧文留下的东西很少。除去几件简单的随葬品,剩下的甚至装不满一个手提箱:就好像不喜欢拍照的她,留下的相片也填不满几页相册一样。

翻开相册,最多的是孤儿院的集体照。按照惯例,每有孩子过生日,大家都要合影留念一次。照片很旧,边角就算嵌在塑料膜下,也不可避免地氧化变黄了。孩子们站得又凌乱,高矮穿插,参差不齐。但凯因还是能一眼就发现欧文,每一张中的欧文。

她总是站在偏角落的位置,茕茕地立着,看着镜头。孤儿院有统一的制服,也会给孩子们买些五颜六色的漂亮衣裳,但欧文年复一年,总是穿着素净的白裙子。站在人群里,却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她一个人。

她从小就很瘦,怀里抱着的绘本比她的肩膀还要宽上一截。但约莫只有七、八岁的欧文,即使看上去怀抱得有些费力,脸上也还是挂着腼腆但明亮的笑容——可那笑容却好像是她成长所必需的养料一样,随着她个子抽条,那种纯粹的笑容随之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这并不是说欧文不再笑了。相反,她笑得更加频繁、更加艳丽了。她本就生着一对玫瑰色的猫眼,天生容易显得妖艳、诡谲,这样精心计算好地露出笑容,更像一朵带毒的花。恐怕是别的孩子看到这样的她,多少都心里发怵吧,她的身边总是空出一人左右的距离来。

凯因默默地看着照片,手指春风似地,吹过一张张欧文的笑脸。这是久远的、早在她出生前就存在的岁月;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岁月。在这样的岁月里,这个笑容可爱的小姑娘一天天成长为她认识的那个欧文。

中学入学时的欧文,头发才将将及肩。斯诺和怀特久违地帮她梳了头发,在她脑后扎上紫丁香色的缎带。带灰色条纹的西装制服和纯白的短裙,让她看上去好像要淹没在樱花吹成的雪地里一样;高中入学时的欧文,已经与她认识的模样相差无几了,却难得的没有笑着。她站在凯因再熟悉不过的校门前,紧紧地抿着下唇,鲜红的眼睛兀自看着镜头外遥远的地方。

合照在这里戛然而止。

凯因继续向后翻阅。能够算作单人照的,只有几板被剪下几张的证件照。再翻去一页,插在最后的,是唯一一张并非证件需要的单人相片。

那是一张背影。

欧文,她认识的少女欧文,穿着殷红的长袖连衣裙,独自站在河边。那天阴得很:相片边沿,乌云挤挤挨挨,好像马上就要坠落下来。风应当很大,她过腰的长发和裙摆一道高高扬起,战旗一样地猎猎飞舞。裙下伸出的两条小腿像已干枯的白桦树,细长、挺拔且脆,让人想惊叹怎么还没有折断。

照片拍得不好。自然光本就不明朗,成片的色调自然也黯淡。无效画面很多,大片灰白的河堤入境,把作为主体的人像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显得很僵硬。但凯因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把视线移开。

怀特探头过来望了一眼,旋即温柔又忧愁地笑了:“很漂亮吧?”

凯因用力点了点头。

很漂亮。这是她身边的“那个”欧文,却又与“那个”欧文不同。照片中的欧文还活着,还用双脚踩在坚实的河堤上,身上还有着自然的温热。死的手采撷下盛放时刻的鲜花,将她制成干花书签。干花当然也是美的,虽然干枯了、褪色了,但那纤细的纹路、花瓣伸展开来的曼妙的形状却都被定格了,成为一种“不会死去”的永恒。

可是,凯因默默地想着:这样一来,她就永远地被关在塑封之下了……

她小心翼翼地合上相册,把绘本抽出来,动作轻柔地翻开。扉页上,金色的衬线字写着绘本的标题:《荣光骑士的故事》。

即使以十几岁的高中生的视角来看,这本绘本也绘制得相当精致。文字和故事相比之下,要显得稚嫩与柔和得多。这是一本非常适合作为孩子的睡前故事来读的绘本,内容非常简单:一位勇敢的骑士从王国出发,一路上帮助弱者、打败坏人,战胜了残暴的恶龙,救回了被掳走的公主。最后,大家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凯因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接着再读不下去了,用汗湿的手心紧紧攥住自己的裙子。她抬起头,问一边的斯诺:“这是欧文的绘本吗?”

“是一样的绘本。”斯诺说,和怀特交换了一下眼神。

“小欧文的那本,吾等让她带走了……”

“为了纪念,又买了一本一样的。”

“那时候已经几乎买不到了呢。毕竟是她父母放在她身边的东西,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凯因点点头,愣愣地盯着绘本的封面。凉掉的巧克力奶的香味在屋里盘旋着。

沉默了半晌,她又问:“欧文她……到底是怎么死去的呢?”

斯诺和怀特牵着彼此的手,没有作答。

“是车祸。”

坐在方几对面,一直闷声喝着巧克力奶的密特拉突然说:“校门口的那条马路,她看到有只小狗要被车轧上了,就跑了过去。……”

她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只有眉毛垂着:但也仿佛不是出于悲恸或寂寞,而只是十年如一日的困惑。她看上去还想再找些可以说出口的话,却被双子打断了。她们一左一右,从沙发靠背后抱住她,向对待小孩子一样,胡乱地揉着她的头:“好了,小密特拉,不必说啦……”

密特拉长长地叹了口气,但也没有再试图挣扎,老老实实地安静了下来。无视双子碍事的手臂,她兀自重新端起马克杯,又喝了一口。

桌那边再一次形成了凯因无法触及的世界。她识趣地不去打搅,也没有去插话的余裕了。绘本上金色的文字像几尾小鱼,在她的脑内横冲直撞,让她晕头转向……她终于明白了。

她读着相簿的时候,双子絮絮地讲了很多:欧文是个麻烦的孩子,性格倔强,又不直率,还很坏心眼,爱欺负人。她们曾经很担心,因为她仿佛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在乎的事情……不在乎他人,就会肆无忌惮地伤害、破坏;不在乎自己,就会无所谓地把自己牺牲出去,把受伤与死都当作理所当然。而人类又恰恰是这样的生物:践踏别人的心,自己的心也会受到伤害;粉碎别人的梦想,自己的梦也会随之破裂。伤害与受伤都太过轻易了,痊愈则来得太难。这样的欧文,比谁都要骄傲、都要孤独的欧文,如果长大成人,会是什么模样呢?……

凯因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十年来,爱恶作剧的她都与学校相安无事呢?为什么自己会变成了一个例外呢?整整十年,这个死掉的女孩一直游荡在校舍里。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能够掠夺的,也没有什么渴望掠夺的。虽然也不是没法与活着的人们建立起联系,但毕竟只有自己被困在这里,到了对方毕业,肯定会变成麻烦的事态。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一人游荡来得痛快。野兽能看到她,她能听懂它们的语言,也不缺闲聊的对象。不会无聊,也不会寂寞。就这样就好啦……日子每一天都是这样的。

被孤身抛下——被所有生者抛下的、被时间抛下的死去的她,已经不去想未来会发生什么了。

可是,如今,她能够触碰到欧文。凯因是被选择了的、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确认她的存在、看到她、触碰到她的人:能握住她冰凉的、柔软的手;能与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没有血液流动的她的残影挨着肩膀,静静地,只是一起坐在凉爽的风中,坐在清澈的、青色的天空下面……

这只眼睛的意义是什么?

自己遭受的这些灾厄的意义是什么?

冬日行将结束,下一个春天的意义是什么?

 

……

 

凯因倏地站起身子。金色的顶光顺着她赤红的发和挺拔的背脊淌下来。

她对着屋那头的双子,深深地鞠下一躬;接着,维持着上身成九十度角、眼睛死盯地面的姿势,她用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高声地说道:“斯诺小姐,怀特小姐!我有事想拜托你们……”

 

孩子们总是喜新厌旧的。很快,他们就厌倦了老套的骑士剧本。加上由于欧文先前伤了人,被禁止再扮演恶龙,她不能演,就没人愿演。没有龙,“骑士”和“公主”少了陪衬,也都觉得无趣。不出几天,这个故事就被大家抛到脑后去了。

但是欧文还念念不忘着。大孩子们不是答应过她吗?等她长大了、变强了,能配得上骑士之名了,就会让她演一次骑士。即使那些最年长的孩子有些已经自立,离开了孤儿院,或者进了寄宿学校,她几乎已经变成了还留在这里的孩子们中的大姐姐,她也还是天天惦记着这个幼稚的承诺。

她一向不合群,也被别的孩子忌惮。他们发明了新的游戏,也绝对不会来邀请她一起玩。她于是得以多出许许多多的独处时间。院里的柳树依旧是她的据点,只是这次,她练习的内容从“恶龙”变成了“骑士”。她知道骑士大人会用不同的手法执剑,以灵活地劈、刺、扫到不同方位的敌人,为此,她的手被树枝扎破了好些次。她还没见过马,但见过它们的照片和画片,能想象出它们鬓毛飞扬的模样。好马一定要健壮,肋上要有隆起的肌肉线条,但脚踝和膝盖则是软些好,灵活,能跑得飞快。当然,孤儿院可没法找到真的马,所以她只得时常对着扫帚柄发呆——因此被嘲笑了,又跟布拉德利和密特拉打了一架,被双子罚掉了晚饭。

没有人能够怀有比她更纯粹、更真诚的憧憬与爱。每一天都如同梦境一般,她幸福地爱着、活着、盼望着……然后,终于长大了。

到了十二岁生日那天,她央求了双子许久,终于让她们妥协了。一向不干涉孩子们的游戏的老师们,把大家召集起来,解释说:今天是欧文的生日……好孩子们,配合她一下,好不好?我们来实现她的生日愿望!

孩子们都兴致缺缺。剧本好陈旧,没意思;欧文又是个孤僻又古怪的家伙,长得就阴森,还会打人,真不想跟她扯上关系!双子没办法,只好强行点兵点将,从人群里挑出一个大块头的男生扮“恶龙”、一个年纪很小的漂亮女生扮“公主”;其他的孩子们退到墙边围坐,就当看场小规模的演出。他们不情愿,但终究没法拗过双子,只好不情不愿地换了衣服,回到院子里来了。

这几乎是一场骑士的独角戏,但欧文不在乎。她能背下每一句台词,模仿每一个动作,能够比任何人表演得都更好。啊,简直就像魔法降临了一样……她沉浸在幸福的狂喜之中,几乎恍惚了。

到了打倒恶龙的环节,她是做好了与高个子的男生缠斗许久的准备的。可对方应当是没有这种兴致,几乎没怎么与她交手,就夸张地向一边倒去,躺在地上不动了。

骑士不会攻击已倒下认输的敌人。于是欧文优雅地把剑收到身后,绕过他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朝着柳树下的终点走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小姑娘正坐在草地上,头也不敢抬起来。

怎么回事?啊,我明白了。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公主被恶龙抓走,囚禁起来,一定是非常害怕的。但是,骑士大人已经来了!接下来,所有人都会得到幸福。

她怀着鼓胀的兴高采烈,向跌坐在地上、楚楚可怜的小公主伸出手去。可那个年幼的女孩只是抿着下唇,倔强地看着草地,肩膀一个劲地哆嗦。欧文以为她没有懂自己的暗示,便轻柔地拉起她的手,恭敬地说:“已经没事了,公主大人。我是骑士,是来救您的。”

她这才想起,自己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要单膝下跪,于是右腿向后撤去,身体就要躬下来——可那个小姑娘突然用力甩开她的手,拿双手捂住了脸。

“你才不是骑士,”她呜呜地哭了:“我不要跟你走……”

坐在草坪上围观的年纪最小的孩子们,好像受了这哭声的鼓舞,一个接一个地嚎啕大哭起来。瞬间,哭声像水纹一样迅速地扩散开来。原本站在柳树下相依偎着的双子见状,也顾不上其他,张罗着身边年纪比较大的孩子,轮番拍着恸哭的孩子的脊背,抱起他们送回屋里去了。小公主也在其列。

于是一时间,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的只剩下欧文。她像是被全然未料到的哭声给钉死在了原地一样,很长时间里,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僵硬地直起腰,收回那条欢欣鼓舞地撤到身后的腿。过了多久呢?怀特从房里出来了,温柔地抱了抱她:“好了,小欧文,汝也回去吧……今天是汝的生日,不要不开心。晚饭的时候,让斯诺多给汝切一块蛋糕,好不好?”

她跟在怀特身后,木然地走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晚饭时斯诺还是多给她分了一块蛋糕,可就连最喜欢的生奶油都好像失去味道了一样,她含在嘴里,横竖咽不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当晚,欧文迎来了她的初潮。

她女性的身体,赋予了她柔软的双手、细小的骨架、未隆起的乳房的她的遗传基因和生物学本能,渴望着成为母亲。双子给发育期的女孩做过教育,她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这是无可违抗的自然规律,就像日升月落、冬去春来;就像丰腴的土地里会开出鲜花。

她知道自己现在应当悄无声息地爬下床,从柜子最顶层取出老师们备好的卫生棉,换上干净柔软的内衣——可是,她空有知识,又怎能想象到落在自己身上的会是怎样的疼痛呢?

疼痛原来是有重量的。沉甸甸的,无限地垂坠下去,好像随时要从她的腹中破出。她竭力地把手向下够去,想稍微捂住痉挛的小腹——可冰块一样冷的手指甫一触及皮肤,痛就被激得加倍了。她缩在棉被下面,尽可能地把自己蜷起来,徒劳地试图减少疼痛的面积。绞痛的腹腔带着几乎空空如也的胃也开始抽搐,她不得不像溺水的人一样,挣扎着把头仰出被褥,蹭到床边,怕呕吐物弄脏了身下的床单。可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喉头哆嗦着,嘴张张合合,什么也吐不出来。

迷迷糊糊地,她想,我是不是要死了呢?……她先前都没想过这样的事,完全没想过。她才十二岁,虽然命运不太顺遂,但总归平安地长大了。身体虽然算不上特别健壮,但勉强算是健康,还能给她多余的精力,让她在院子里跑着玩,一个人做做梦……可她现在瘫在床上,冰凉的、汗湿的手指扒在床单上,一动不能动。温热的血和温度本身一道,从她身体里缓缓地、汩汩地流走了。慢慢地,她好像连气也喘不上来,除了疼痛以外的一切感受都像流进水中的血一样,逸散开来……她用力地睁着被泪水蒙住的眼睛,看着地板上模糊的、四方的月光。

骑士大人……

那无情的月光,一定一点儿都不像她的骑士大人。她描摹过无数遍,绘本里的骑士大人生着赤红的头发——新抽条的柳树皮一样柔软的赤红;长着灿金的眼睛——余晖下的粼粼波光一样明亮的灿金。她知道的,他一定不会是那样惨白的、没有一丁点儿温度的人。他宽大的手掌像太阳一样温热,宽容的笑容像夏天一样明媚……

但那一方月光,是她在一片漆黑里能看到的唯一光亮。她忽然地想起来了,自己被关禁闭的那个晚上,不也是在这样的光下摊开了自己最心爱的绘本吗?

这好像给了她一点儿希望。她使劲地伸出手,在心底里又叫喊起来了:骑士大人,骑士大人……快点儿到来吧!

她最后一次这样呼喊着。可是一波新的、剧烈的疼痛,像吹熄烛火的西风一样,反而让她朦胧的、麻木的脑子冷下来了。

离开了棉被的、本以为温度已经不可能再降低的手也感到了寒冷。是啊,现在是冬天啊,她想起来了。

大地只在春天孕育生命,而人间的母亲拥有着在严冬腊月里创造生命的才能。即使她还如此幼小,离生儿育女的年岁还无比遥远,也已经天然地拥有了这种比大地更为伟大的才能。

但那才能的代价是漫长的、频繁的痛楚。那是一种与任何英勇的骑士可能遭受的所截然相反的痛楚:一种不由她骄傲的意志所支配,与信仰与慈悲毫无关联、仅仅只为自己的血脉得以延续的原始的、兽性的痛楚。

她并不认为这种兽性是低劣的,也不为身为女性这一点而感到遗憾。欧文只是轻轻地,垂下了向月光伸出的手。

 

欧文环抱着膝盖,远远地望着星空。

毕业典礼已经结束了,校舍里空无一人。樱花都开满了,倒是不显得空旷。她坐在凯因曾坐过的地方,穿透樱树交杂的枝桠,隔着浮游的花瓣,只是望着天空。

幽灵不需要睡眠,也无法入睡。她已经不会做梦了,最近却常常想起过去的事。

其实也并不是大不了的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回头再看,天大的事情都会显得微不足道……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死去了,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彻底无关紧要。

那之后,她不再哭了,也不再把骑士的绘本视作珍宝。不再整日地守着柳树,也留长了头发,习惯了用自己的方式去笑。她变得更强了,已经完全不会输给布拉德利,甚至能给密特拉留下一点教训。她的心仿佛突然被从无限的爱中解放了一样,变得空空落落,也变得自由。

很多事她都不再去想。

可是,为什么会夺走凯因的眼睛呢?事到如今,她已不能不去想了。凯因今天上午,已经参加过毕业典礼,领走了那张红缎子扎起来的证书。她被同班同学们簇拥着,拍了许许多多纪念的照片。薄红的花瓣落在她燃烧一样夺目的红发上,好像要融化了一样……欧文只是远远地望着她。

从凯因加入剑道社开始,她一直知道她。她知道凯因是年级最受欢迎的学生,长得漂亮,性格又热忱,无论男女都能处得很好;除了剑道,也擅长别的运动,一直是运动会上的明星。她是像蜂蜜一样温和又甜蜜的女孩,拥有能让人安心也让人振奋的力量。大家都会聚集在她的身边,她是不会辜负大家的信任、面向未来的人。

简直就像绘本里的骑士大人一样。

到了三年级的学院祭,她听说,凯因接受了戏剧社的邀请,在他们的剧本里客串一个骑士的角色。她去看了那场舞台:仗着自己是幽灵,没人能见得到她,大摇大摆地走到第一排,直接坐在舞台的边沿。

……她忘记了。即使是再温和的甜蜜口味,被再多的清水稀释,只要将蜂蜜滴进水里,那杯水就永远无法回到最初澄清而没有波澜的模样了。只不过是一次舞台,一个普通的女孩,扮演了一个虚构的角色……欧文不存在的心脏在胸腔里拼命地鼓噪起来。

从那天开始,她尘封在玻璃匣子里的“对骑士的定义”,就被凯因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改写了。夕阳投下漫长的光芒,她孤身伫立在校舍里,觉得自己几乎要就此消失了。从出生到死亡都从未感受过的强烈渴望驱使着她,不管不顾地,向金色的眼睛伸出了手……

她本以为这一次交换就是渴望的结束。事与愿违,从那天开始,骑士的边界一次又一次,由凯因在她的眼前拓宽、延展开来。

突然,她听到小狗的吠叫声。幽灵少女跪坐起来,直起身子,让素未谋面的小狗扑进怀里。她一向很受小动物亲近,已经很习惯被陌生的动物黏上来。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欧文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你也被不小心关在学校里了吗?”

“不是哟,不是哟!”它呜呜地吠叫着,亲昵地拿鼻头直蹭欧文的鼻尖:“我是来向欧文道谢的。”

“道谢?我不记得我有见过你。”

“你是没有见过我。可是呀,欧文救过我的妈妈。”小狗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妈妈差点就被车撞死了,可是,欧文救了她。过了几年,妈妈生下了我。如果不是欧文,我也不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啦。所以,谢谢你!”

“……你是那时候的……”她轻声念叨着,叹了口气,又揉揉小狗的脑瓜。

“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可不是什么幸事。像你这么弱小的动物,一不小心,可能就在哪里痛苦地死掉了。而且,世界上比死更为严酷的事也还有很多哟。受伤、生病、挨饿……”

“可是,美好的事情也有很多呀。晚风很舒服;新开的花虽然会让鼻子痒痒的,但是香香的;我的主人,也会像欧文这样紧紧地抱住我。她的怀抱可温暖啦……”

“你真是只笨狗。”她轻轻弹了一下小狗的前额。

“欧文也是笨蛋。这么讨厌这个世界,为什么还会留下不走呢?”

“……”

 

突然,头顶的花枝摇曳起来。她以为是夜风作祟,可未抬起头来,就觉出不对:星月柔和的光被什么挡住,自己不知不觉地,就置身于一道朦胧的影子当中了。

她扬起头。

背着月亮,凯因一步步地朝她走来。

“我来完成约定啦。”银白色光芒下的她露出金色的笑容:“我来夺回我的眼睛了。”

 

她是见过那身衣服的:在那场梦境一样的舞台上,聚光灯下,它属于一位年轻又帅气的骑士团长。

明亮的、蓝白相间的骑装。披风内侧鲜红,如鸽子血;外侧绣着金线、镶着蓝宝石,像鲜花生机勃勃的脉络。领结碧蓝,手套洁白。腰侧别着一柄剑:剑柄上镶着蓝宝石和红宝石,剑鞘则由金丝镶嵌。插在鞘中的剑,明镜一样光亮、锐利。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正对着凯因。凯因不再讲话,只是微笑着。

她却已经知道了凯因想做什么。不可能的,不能接受,因为该死去的那个梦——早早就被粉碎了,不是吗?

“我是自由的。”欧文用力地摇摇头:“我不可能会……我不会被任何人束缚。”

“我明白。”凯因像是早就预料到她的回答一样:“我只是更有些资历的骑士,不是你的主君。我没有这个权力。所以,你要信仰的,只是自己的心。”

不需要宣誓,不需要盛大的仪式,甚至不需要她的答案。因为得她搭救而得以延续的生命的温度还残留在她的怀抱里,她想一直注视着的世界还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脊。

剧烈的动摇感让她天旋地转。夜空中,樱花像雪一样浮游着,季节感也随之模糊了。……这是新的春天了吗?

欧文紧紧地、用力地握住双拳。她玫瑰尖刺一样锋利的骄傲,早就不容许她随随便便在人前低下头颅了!——可现在,她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她撤后一只脚,单膝跪了下来。

这套动作,她曾经做得很熟练。她在院子里的柳树下反复地练习过,一手背后、一手握于胸前,虔诚地闭上双眼。

眼窝深处一阵酸痛。欧文用力地闭着眼睛,把胸腔急速扩大的空洞里渗出的东西向下压。脑海深处的嘈杂声,风声,花瓣落下的声音,全都退潮一样地远去了。除了凯因的呼吸和心跳,寂静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

如果现在睁开眼睛,一定能见到那对坚定、直率、充满信念与慈爱的眼睛:一只是金色的月,一只是赤红的夕阳。一只是她的,一只曾属于自己。

“欧文。”

少女的声音响了起来。空荡荡的校舍与她共鸣着,回声从四面八方涌向欧文。

她似乎也在紧张,呼吸比平常要急促许多。但她的声音却一如往常,清澈、洪亮、平和。好像北极星一样。

“请回答我:你是否足够勇敢、忠实、信仰坚定?”

一瞬间,欧文的大脑一片空白。久远的、柳树下的梦抱拥着她。她好像听到遥远的地方,有马蹄声清脆地响。

“我……”

早早编织好却被束之高阁的话语从唇边滑落。

——我足够勇敢、忠实、信仰坚定。

“请你,对着你的心起誓。”

我起誓。

“谢谢你的回答。”

她仍旧没有抬起头。紧闭的眼睑下、黑暗中,好像有明亮的光一闪一闪,在呼唤着她。她的心口一下变得很重,一下又变得很轻,仿佛这一生中所有得到和失去的东西此刻都回到她的身边,亲吻着她的前额。

紧接着,真实的重量降临了。雪亮的剑,迟缓而有力地落在她的肩上。左肩一下、右肩一下,绷紧的、颤抖的脊背上一下。

当剑离开她的身体,取而代之的是春风。无垠的青空如同张开的羽翼,在她纤细的肩背后延展开来。雪白的靴子像是樱瓣织成,柔软得不可思议。

“欧文。”

头顶上传来颤抖的声音。仿佛不是为了宣告礼成,而是为了弥补这一切无人知晓的遗憾,替代满堂的宾客而呐喊一样,凯因呼唤道:“欧文!”

啊。原来是这样啊。

少女明亮的嗓音,像洪钟一样敲打着她的耳膜。她睁开眼睛,像风一样轻捷地站起身来,扬起脸。

“欧文!”

眼前的凯因微笑着,从绯红渐渐褪去的异色的眼里,有眼泪落下来。或许是出于慈悲,或许是出于温柔。或许是因为春天终于到来。

新的春天到来了。世界是多么美丽啊!……

最初是一滴,接着是一行,再然后是更多行。像粼粼的小河一样,月光温柔地描绘着她面颊上的轨迹。她不住地、无声地流着泪,然而始终笑着。

她的笑容多像盛着露水的花啊。欧文想:那就在我的墓前,栽一株这样的花吧。

 

“欧文,”凯因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轻声说道:“毕业快乐!”

 

她摊开的手心里,只躺着一枚绯红的花瓣。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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