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灯

写我想写的,愿您读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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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欧] 骤雨未来时

个站那边托管好像到期了,不知道要维护多久,姑且还是先把文搬回lof存个档

这篇是去年给逗的迟到了一个多月的生贺


Warning

凯因第一人称
不是フォル学的捏造学pa,借用了一些名称和服装的设定。
有女性贤者出场,名字是真木晶。



骤雨未来时

文/白灯


放学铃声响过一阵,学生散得七七八八,只剩棒球队还在操场上训练,吆喝声震得走廊窗玻璃直响。我把风纪巡查记录表夹在腋下,盘算着之后的安排:先把文件送去学生会室,跟亚瑟会长交代一下情况。然后呢?今天社团没有活动,也不用去打工,可以直接回家。啊,路上顺便去便利店买支棒冰吧,已经入夏了,今天热得很呢——

结果刚走过楼梯转角就碰见了亚瑟:手上抱着一大沓纸,当是过会儿需要在学生会内部会议上分发的文件;他旁边站着个陌生女孩,提着书包,不知正和他说些什么。我刚想上前打个招呼,就看见亚瑟拧起一个为难的表情。那姑娘赶忙拼命摇头,齐肩长发一阵狼狈的甩动。

我思忖,该不会是恰巧撞上了一场失败的告白吧——正琢磨着,亚瑟抬起头,一眼看见了这边。他挥挥手,招呼我:“啊,凯因,你来得正好。你一会儿有什么安排吗,能不能麻烦你一下?”

介绍一下,这位是真木晶,我们班今天新转来的同学。我本来答应今天放学后带她转转校园,简单介绍一下……可刚接到通知,学生会会议突然要提前,一下子抽不出时间了,我正犯愁呢。凯因没什么事的话,可以拜托你带她到处看看吗?真不好意思啊。

我向来不拒绝亚瑟的请求,加之今天确实清闲,便满口应下,转脸跟小姑娘——晶——自我介绍:你好呀,我叫凯因·奈特雷,三年级,是学校的风纪委员,也是亚瑟的朋友。从今天开始,也是你的朋友啦!她有点儿紧张,手搓着裙边,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来,跟我相握。亚瑟赶时间,朝我们又点点头,匆匆地离开了。我便也引着晶,边下楼梯,边想着该从哪里开始介绍。

说起来,她读几年级来着?我想着:方才亚瑟说晶与他同班,也就是说他们一级,都正读高二。诶,学期中途转来的学生可不多见啊,一般都是父母工作调动了,或者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再或者——

我眯起眼。记忆中的欧文随着我,也垂下眼,露出笑容来。

 

欧文是去年初夏转来的,算算时间点,差不多也是春季学期刚过半的时节。他长我一级,不出席集体活动,也没参加任何社团,我本该跟他没什么交集。他又是个问题少年,最喜欢故意踩准钟声停歇的时间点,拖沓着步子走进校门。我们风纪委员的工作往往在第一声铃响时就结束了(我们毕竟也是要回班上早课的嘛),所以,饶是我日日清早站在校门口执勤,也从没跟他打过照面。

第一次听说这个新来的学长,还是和亚瑟闲聊时。他当时刚上任学生会长不久,常为不良少年们头疼,而欧文迅速地跻身其中。和其他不良不同,欧文不拉帮结派,也不在明面上和人争斗。别人都在凳子旁边摆一圈喝空的啤酒罐,唯独他搁了一箱草莓牛奶。除了随心所欲的迟到早退和在课堂上视老师如无物外,几乎可以说他是个很守规矩的学生。问题在于,不知道他究竟背地里用了什么手段,竟没有任何人敢接近他。他穿过走廊上的人群,就如同摩西穿过红海。所有的同学,无论是不良还是优等生,空前一致地噤声,自动为他让开道路。这种场面几乎可以称得上壮观了。

“多半是调查了对他有威胁的人的情报,再一个个私底下去交涉过了吧。”亚瑟说,“不过,如果参考他之前找我交谈时的情况,与其说是交涉,不如说是恐吓和精神攻击。”

我手里的茶匙一下子掉进了瓷杯里。“他居然还来找过你的麻烦吗?!”

“我觉得他只是想来试试我具体是什么情况罢了,”亚瑟眨眨眼,“毕竟学生会长的管辖权可大可小。”

“亚瑟的心也太大了吧……”我叹起气来。亚瑟倒是几近事不关己,站起身来给自己添茶。我索性又问:“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你的事哦。明明有钱的父母一找上门就丢下奥兹回去了,事到如今又沾着他的光爬上会长的位置,不是吗?没想到居然养出了这样的孩子,奥兹那家伙真是活该啊。’之类的。”

“这不是一派胡言嘛!”

“哈哈,他说的是事实。”亚瑟把茶壶放回桌上,轻轻摇了摇头:“我确实没能好好答谢奥兹老师的恩情,现在饱受大家的关照,多少也是托了老师的福。但他说的话里有一点我决不能认同:奥兹老师绝不会为我徇私舞弊,为偏袒我才把学生会长的位子交给我。凯因,你也知道的,他向来光明磊落,怎会有这样的私心?”

“听来可能有些为自己开脱的意思就是了。”停了片刻,他又说:“当时我回答说:‘正是因为我怀有报恩的愿望,因为我是奥兹老师的学生,才尽我所能地努力。我愿以名誉起誓:我的成绩绝无掺假。而这点,也欢迎学长您随时监督。’……他就没再说什么,一脸无聊地离开了。”

“……能说出这种话,真不愧是亚瑟!不过,还是要小心啊。那家伙调查你的身世到这种地步,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居心,说不准今后怎样。下次再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

他好像有点犹豫,放下了茶杯,杯底碰碟子清脆一响。“嗯。凯因你也是,要注意安全。你作为风纪委员长,维持校内秩序,难免会和他发生冲突。我猜,他大概已经把你提上日程了。”

 

亚瑟是对的。当然,我并不是把他的建议当作了耳边风,反而着实考虑了一番被欧文找上门来该如何应对的问题——但欧文总是在我的意料外。哪怕已经和他相处了将近一年,现在回想起来,我依旧觉得自己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完全搞不明白原理,自然也就完全无法预测。他就像人类发明天气预报前的雨,偶尔让人产生能够通过几片云就掌握住他的错觉,可往往和人的愿望对着干。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按照亚瑟的描述,预想了几种与他争执的场景,其中最坏的情况可能会演变成暴力行为,可以的话,我是想尽量避免的。但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实际上,我处在很被动的地位上:他一定调查过我的事,但我一点也不了解欧文。他把握何时、以怎样的方式来见我的主动权,完全由不得我。
事实也确实如此:和他的相遇最糟糕不过了。

 

那天有一个同级的女生来找我,称最近学校里发生了可怕的事。她要回家,必须穿过学校后头的巷子,可这事一出,她再不敢一个人走,于是希望我能稍微陪她一截。我当然乐意帮忙,但总不免有些好奇。一路上没有好的时机,我几次欲言又止;等走到巷口,终于忍不住问她:可怕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奈特雷同学,你不知道吗?就是我们学校新来的转校生,叫欧文的那个。”

“倒是知道这个人。他做了什么吗?”

这么一个好像人尽皆知的名人,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清楚?作为风纪委员长怕是有些失职了,我在心里嘀咕。

女同学拉拉我的衣角,示意我低下头来,接着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他是个杀人犯。”

“杀人犯?!”

“大家都在说呢。之前,他的一个邻居突然跳楼了,那个人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的,怎么会自杀呢,街坊邻居,谁都不信……结果一调查,嗬,他当时就站在楼顶上,还跟那个跳楼的邻居说话来着!对面便利店的监控可拍得一清二楚。当天警察就把他带走了。但他家很有钱嘛……很快就被放出来了,接着就转到我们学校。”

“再怎么说,高中生杀人也太……”

“他肯定做得出来。”女孩说着,满脸严肃。“奈特雷同学见过就知道,那个人……光是看着就让人害怕,背后刺刺的。长了对血红的眼睛,又总阴森森地笑……简直不像个人类!”

“——诶,原来这样啊。”

巷子深处突然吹出来第三个声音。她怕得浑身一抖,我本能地上前一步,把她护在后头。一阵轻得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过后,那端走出一个人:个高但纤瘦,一身规矩的白西装,双眼通红,皮肤苍白,像刚爬出坟墓的死人。她说得不错,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开始警戒:他一点儿不像人类,倒好像一只游荡于白日街头的鬼。

欧文笑着,在我们眼前站定了。红眼睛柔软地弯着,眼神却锐利得很。

“我说啊,你的父母没有教过你,不要在背后说人闲话吗?虽然我是不介意啦——”欧文耸了耸肩,接着说:“不过,为了骗青春期的男孩子送自己回家,竟然能编出‘学校里有杀人犯!’这种借口,你的脑子转得可真快啊。”

“编——”

“是啊,你很聪明呢。”欧文喃喃说,“希望你的家人朋友们也相信。”

他说话时声音很轻,像黑夜里穿过柳树林的风,让人心里不踏实。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没有编造!”女同学努力地挺起胸脯,嘴唇哆嗦着,鼓起勇气直视他:“……学校里都知道了,你根本瞒不过我们所有人。”

“嗯嗯,真不错。”他敷衍地点头:“等你的父母知道了你一次次说着要买辅导资料,其实把他们辛苦工作赚来的钱都换成了长睫毛和甜甜的唇膏,拿来跟同龄男生套近乎——这时候再说这种话也不迟。我很期待你那时的表现哦。”

她全身绷紧了,这下从嘴唇到指尖全都颤抖起来。我实在没法再干看下去,朝前迈了一步,想随便说点什么打断他。欧文瞥了我一眼,反应极快地退开了,纤细的手背到身后去,又扬起头,很开心地提高了嗓门。

“怎么样,你真的觉得他们会相信你吗?别开玩笑啦,你的父母期待的是一个好学、懂事的乖乖女,你比我要更清楚吧?这么一个劣迹斑斑、满口胡言的骗子,有什么资本再被他们相信呢,没有吧?再看看你说的话:学校普通地接受了杀过人的学生,允许他自由走动,甚至随身携带这种东西——”

他突然动了:脚用力蹬了一下地,整个人像云雀一样轻捷地掠过来。我一把拽过呆在原地的姑娘,将将闪过他向前探来的手腕。

我见过不少不良少年斗殴的情景,很快认出他手心里一点银光:八成是薄刀片。刀——杀伤力未必很高,但容易见血,带来额外的创口,格外不好应付。这下可糟了,远远超越了我预期中最坏的事态。

欧文很快地抽回刺空的手。他大概很惯于这样出其不意的格斗,动作干净,一丁点不拖沓。我推了一把那个女孩,朝她吼:“快跑!”她如大梦初醒,呜咽了一声,跌跌撞撞地逃向巷口了。

欧文却不停手。看着她的背影,也不追,讥讽地哼了一声,就又把视线挪回我身上来。不知道我是哪里得罪了他,他看着甚至比刚才还不悦,几乎懒得装出一副笑模样了。手腕一翻,又拿刀刃对准了我。

他完全不考虑用力过猛、反折了自己的筋骨的可能性,不如说,反倒在拿自己凸起的骨头当锐器用。就算没有刀片,这家伙也很棘手。他的身体里拧着一股和瘦弱的外表不相符的劲儿,真像野兽一样,粗暴又蛮横。他的动作也纯熟,那是一套在反复的实战中锻炼出的高效动作,快而灵巧,我格挡得很费力。

我身体力量不差,纯肉搏的话未必会落下风,但忌惮他手里的刀子,还是结实地挨了几下——还是他精心挑选的人体薄弱的地方。真够呛,我疼得眼前一片模糊。突然,脚踝一阵钻心的剧痛,膝窝紧跟着就挨了一脚。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跌倒在地了。欧文迅速地压制住我,一把掐住我的喉管,另一只手捏着刀片,也贴上我的脖颈。我甚至能感到刀刃上他手心捂出的淡淡温热。

我几乎要咬着牙才能说出完整的话——不至于抽痛到哼出声:“你干什么,真的想杀人吗!”

“想?”他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摇了摇头,他俯身下来,手上施力。我一阵吸气,血管在他手指下突突跳动。

“你应该用过去式,判断句。”他说:“那个没救的大叔确实是我杀的。”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额头好像流血了,有种黏糊糊的疼。一种生命正在流失的恐惧爬上我的脊梁骨,衬衫被冷汗打得透湿。

这家伙是死神,是恶魔。

模糊的视界里,那家伙眉心皱得像核桃皮,撇着嘴,好像在打量我。我被看得一阵无名火起,手被他膝盖压着没法抬起,就拿眼睛狠狠瞪他。这时候不应该进一步挑衅他,我有这种常识;但对于这种尖酸刻薄、没有丝毫道德底线的家伙,我横竖没法甘心被他打败。实力差距我是承认的,但我就是不想在他面前、在这种场合下认输。

欧文失笑,伏得更低了些,几乎抵住我的鼻尖。没攥着刀片的那只手提起来了,落在我的脸颊上,硬扭过我的脸,和他对视。他眼睛的颜色甜腻得很诡异,我胃里一阵不适,想先移开视线。他不准,用力捏住我的下颌,又把脸掰回来。

“让我想想。我要拿你怎么办呢,英雄救美的骑士大人?”

他眨眨眼,倏地举起了刀——我条件反射地一闭眼,可疼痛却迟迟未来。

 

我搞不懂他。我满以为他会划伤我的脸,甚至割破我的喉咙,可是都没有。

锋利的刀片轻而易举地割下了我制服外套上的第二颗纽扣。他轻巧地将金黄的扣子和小刀一并收进西装口袋里,极开心地、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阵子,便从我身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好久没这样回想起他了。大概是天太热,让人注意力涣散。我从学校小卖部里买来棒冰,分了晶一支。我们吃着冰,在空荡荡的学校里乱晃。

闲聊了一路,她不那么拘谨了,逐渐显出一点儿活泼和好奇来,开始询问自己想知道的这样那样的问题,也开始说些旧学校、老朋友的话题。嘿,这样可爱多了,我也很开心。

晶转学的理由正统得很:父亲突然被调到现在的城市工作,家里人商量之后,决定顺势把她转来这边升学率更高的学校念书。

“我以前的学校规模很小,”晶嚼着棒冰:“教学楼只有一栋,操场也只有这里的一半大。学生也不多,老师几乎认得全校所有的学生。”

“那很不错诶,感觉气氛很轻松!”

“是的!大家关系都很好,周末和假期也经常约着一起玩。不过,因为地方太小了,我们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去。学校也没有多少办社团的条件,除了喜欢音乐和体育的朋友之外,大家基本都是回家部的。”

“晶对什么感兴趣?”我问:“我们的社团活动还蛮丰富的,即使是学期中途也可以加入。”

操场上的棒球队传来新的一嗓子吆喝。晶侧过脸去,饶有兴趣地看着,眼睛亮闪闪的。

“咦,莫非喜欢棒球吗?”

“啊,没有没有,我基本算是运动白痴……艺术方面也没有特别的特长。”

“唔……那让我想想。”我开始从脑子里搜刮从各路朋友那里了解的信息:“天文社基本上很轻松,活动就是看看星星;文学社不强制要求社员创作,定期聚在一起看书就可以了;还有生物社,实际上也不研究生物,社员只需要负责照顾以社团名义收养的小动物就好了……”

“小动物?!”晶突然惊叫,脸颊绯红:“那个,有……有猫吗?”

我点点头:“当然有啦。”

“太好了……我最喜欢猫了。……凯因,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带我去生物社看一看吗?”

“好呀。不过,今天不是生物社的活动日,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已经结束了喂食和清扫工作吧……”晶肉眼可见地沮丧下来。我忙补充:“不过,我们可以先在窗户外头看一看。”

 

“生物社现在有四只猫了。”我向她解说:“基本都是受过伤的流浪猫,都是学生捡回来的,家里不方便养,就送到愿意接收的这边——你看,那只左前爪有点儿瘸的小不点,它是欧文和我捡回来的。”

晶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贴在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活动室里不安生的毛球们。听到这话,她才把脸颊稍微抽离玻璃,疑惑地眨眨眼:“欧文……是哪位?”

啊。

我下意识地摸摸嘴唇。念出这个名字对它们来说实在太自然了,我压根都没注意到我说了出来。

欧文已经离开一整个春天了。事到如今再和她讲已经毕业的学长的故事,其实没什么必要。我这么对她说了,但晶还是一副很好奇的模样,似乎非常想了解一下这只猫咪的原主。我没办法,就当是警告她吧:那可真是个捉摸不定的人,如果哪天碰到欧文,还是绕开走比较稳妥——

 

在巷子里打了那一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再没找过我的麻烦。我在学校里仍旧见不到他的影子。

我因为顶着几处瘀伤和一块血淋淋的额角回家,被老妈狠狠骂了一顿。至于那粒被他抢走的扣子——因为制服上的纽扣都刻着百合花纹样的校徽,老妈逛了几个裁缝铺子,怎么也找不出一模一样的,只好拿颜色、大小差不多的普通纽扣替代,嵌在校服上,活像识字玩具上被硬塞进W里的M,突兀极了。但也没办法,架是我自己打输的,该受着的就得受着。

也多亏了这枚扣子,我生了很久的气:欧文的,还有我自己的。虽然现在早不是以暴制暴、以牙还牙的时代了,但我从早到晚,脑子里天天总想着要赢他一次。为此,我上下学连自行车都不骑了,每天宁可早起半个小时,一路跑着去学校。

可谁知再见到他,就是在自行车道边上。他平时不骑车,此刻也只是披着制服外套,优雅地站在路边,像一株亭亭的行道树——但合格的行道树当然不会去拦行人的去路。他面前停了两辆单车,两个穿着我们学校初中部校服的孩子站在边上,女孩抽抽嗒嗒地哭,男孩低着头,也一副怕得不行的模样。就只有欧文在笑。他总是在笑。

我担心他是在勒索初中生,便赶紧折过去,拦在欧文面前。还没讲话,欧文的眼神露骨地扫过我的纽扣,噗嗤笑了。“哟,这不是派不上用场的骑士大人吗?”

我一阵恼火。“少用那种阴阳怪气的名字叫我。——喂,欧文,你该不会是在打劫初中的孩子吧?”

欧文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点点头:“对哦。骑士大人有意见吗?”

“那当然了!你快放他们走。”

“嘿,凭什么?这可不是学校内,就算是风纪委员长也没有管辖权吧。还是说,你非要再来打一架,输光扣子才好?”

“怎么可能。他们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即使是在校外,我也不准你对他们出手。”我几乎是从喉咙底下挤出这么一声,又回头看着一句话也不敢说的初中生们,朝他们安抚地笑了笑:“没事,你们快走吧。”

和上次一样,欧文只是挑眉看着他们离开,并不阻拦。初中生的背影一消失在路的拐角,他就把眼睛转回我身上,也不言语,就定定看着,等我先做出反应。

……在这里硬碰硬不是上策。单论打架,我不占上风。思索了一会儿,我只得叹了口气,举起白旗:“好。你管他们要多少钱?我来垫付,别再找孩子们的麻烦了。”

“咦,骑士大人这种‘一定付得起’的自信是从哪儿来的,莫非是看不起初中生,觉得他们一定不如你有钱?哈哈,现在很多孩子出门都随身携带五位数左右的现金的,都不用论信用卡。”

“……别啰嗦,你先说你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

“我可承受的范围内,什么都可以。”

诶,怎么还要加定语啊,真没意思——欧文懒洋洋地说着,尾音拖得老长。旋即,他清了清嗓子:“那我要一把剪刀。”

“咦?”

“一柄镊子。”

“什么?”

“一瓶酒精。”

“酒……”

“一包医用棉球。”

“等……医用?”

“一卷纱布。”

“等一下,等一下,欧文,有谁受伤了吗?”

“一支注射器。”

“注射?!”

“一瓶牛奶。”

“喂,听人说话啊、”

“还有那种用甜甜的牛奶乱七八糟泡得稀软的口感好像海绵一样的东西。”

他全然不睬我,擅自结束了对话。我刚想追问,却突然听见一声小小的、可怜的“咪呜”。欧文的胸口随即蠕动了两下。我瞪大双眼,眼见着他解开最上两粒扣子的衬衫里,冒出了一个不足一拳大的小脑袋。

欧文动作轻柔地把小猫咪抱起来,举到我眼前:这只小奶猫看上去只有几个月大,毛乱糟糟的,左前爪上沾着扎眼的红色,弯折向一个奇怪的角度。

我忍不住捂住嘴,“啊”地惊叫起来:它受伤了!……是刚刚的学生们撞的吗?

欧文夸张地叹了口气,挤出一副捏造痕迹十分明显的委屈表情:是啊,但是某人一上来,不由分说就怪我勒索……他睁开一只眼睛,斜着眼看我:骑士大人还真是偏心啊——还是说伪善呢?

我张口结舌。

不良少年捡小猫咪这种桥段,在少年漫画里都已过时了。我也没有目击到事情的全过程,这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而已。但欧文此刻抱着因为疼痛而咪咪叫个不停的小猫站在这里,站在我面前,理所当然得像某个世界的定律。事情就该是这样,没有第二种可能。

“……对不起。”

我于是认真地低头道歉。

一下子,欧文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那张脸僵硬得像龙卷风刚刚过境。我一抬眼看见他这副模样,着实给吓了一跳。不等我说些什么,他已经转过了身:“觉得抱歉的话就快去买。”

“好,好……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见缝插针地大喊。欧文背对着我耸耸肩,示意我说下去。

“……那个甜牛奶泡……什么什么的东西,也是给猫吃的吗?”

“……”

 

看天色好像要下雨,云层阴沉沉的。欧文于是抱着受伤的小家伙,就近去了我家。恰好我爸妈那天都要工作到很晚,家中无人,有足够的空间让欧文做治疗:我家不算富裕,房子本就不大,又堆了不少家具和杂物,更显得空间逼仄了。等一家三口都回到家里,大家都坐不住,要在各个房间之间来回晃悠;又都是大嗓门,常扯着嗓子交流——房子就彻底满满当当了。当然,我很喜欢这样热络的生活气息。

欧文却很嫌弃。他似乎有点洁癖:仅仅只是站在我的房间门口看了一眼,他就一把甩上了门,并严辞表示:不要给我看到这种东西!……说实在的,我有点受伤。但对于自己的房间算不上整洁这种事,我姑且心里有数,也没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只好把他再引回餐厅,拿了一块旧浴巾垫在餐桌上,供他使用。

他上药的手法如他打架的技巧一般娴熟——和粗暴:拿镊子沾足酒精,一刻不停地径直怼在外伤上;两手按着错位的骨头,面不改色地拧出“咔哒”一声。小猫起初惨叫个不停,后来不知是不是累了,也安分下来,还拿舌头舔欧文的手。

我完全无事可做,只好坐在一旁,盯着他的长袖衬衫发呆——那时候正值盛夏,我家只有一台吱呀作响的老风扇,能吹一些聊胜于无的风。屋里闷热得很。我知道他的袖管下面一定有什么,但这种问题,就算是我也问不出口。

欧文很快绑好纱布,命我拿注射器抽些温好的牛奶,一点点喂给小猫。他自己则是一副倦怠的模样,拿左手背支着脸颊,右手松松地握着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我买回来的三奶起司蛋糕。他大概真的有点儿累了,一改先前的伶牙俐齿,就算我主动跟他搭话,也只是随性地回复几个单音。问他要不要小睡一会儿,也只收到一个警惕的白眼。我索性不管他了,从卧室里拿了书出来,坐在餐桌边上读。偶尔抬眼,看见欧文呆呆地咬着叉子,拿食指指腹慢悠悠地揉小猫的脑瓜。

……我那时候在想什么来着?嗯,他依旧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危险、傲慢、任性,我完全搞不懂他,更别提跟他正常交流了——但他确实偶尔也会做些好事。就算是为了这只浅浅地打着呼噜的小猫,我也得感谢他。

他一言不发地在我对面坐着,偶尔偷看我,我不知道他暗地里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但我其实还挺喜欢这种氛围的,即使不说话也不尴尬。现在能这样坐在一张桌子前就够不可思议的,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可想象不到啊。

 

到了黄昏,窗外真的淅沥下起了雨,没一会儿,雨声就转成隆隆的轰鸣。我赶紧跑去检查各个房间的窗户是否都妥善关好,又确认了一遍没有晾在室外的衣物。再回到餐厅的时候,喝足了温牛奶的小猫还在浴巾上酣睡,欧文却已经不在那里了。还没等我弄清他是不是冒雨离开了,厨房突然传来微弱的“嘭”声。

我立马冲进厨房。欧文靠在流理台边上,摸了半天口袋,从裤袋里掏出一只干瘪的烟盒。他抽出一支,在刚点燃的燃气灶上借了火点着,却并不放进嘴里。我看见香烟,本能地要皱眉头;等白烟盘旋着升腾起来、钻进鼻腔,才愣了一下:从没闻过这样的烟气。没有呛人的焦油味,很浓郁,像奶油,还泛着点甜橙香。比起烟,更像是香薰或者香水。

欧文垂着眼睛,静静地呼吸着——即使是甜味的烟也对肺不好吧,我想提醒他,却没说出口——他说:是密特拉跟别人打架劫来的。他嫌太甜,像女烟,不乐意抽,硬塞给我。

我知道密特拉,但不知道欧文有没有找他打过架。在欧文转来之前,他是我们学校不良的最上级。

我想了想,说:“学校里禁止抽烟。”

“这里又不是学校。骑士大人总不至于在自己家里也立法吧?”

……他说的是。我一时间失去阻止他的立场,只好跟他一道默默地站着,看白烟在潮湿的空气里打着卷上升。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着窗户,屋外的一切都被晕开,什么都看不清。屋里满是甜橙奶油味的烟。玻璃两侧都雾蒙蒙的。

我讨厌雨。他突然说,却并不看着我,也不看雨,像自言自语。一缕鬓发垂下来,像帘子,把他的侧脸掩了个严实。我于是翻出手机上的天气app给他看:没关系,这雨下不了多久,半个小时左右就停啦。

欧文也不看我的app界面,很轻地嗤笑一声,不再说话了。

 

雨一停他就离开了。我本想送他出门,被几句尖酸的话又怼得心头冒火,便不再执着于送他。结果听他走下了楼梯,我还是没忍住,又跑到窗前张望他。我把玻璃上的雾气擦干了,正看见他穿着规矩板正的白色制服,一个人走在昏黄的路灯下,影子在潮湿的地上拖了老长。

我一瞬间又觉得他不像人类了:谁会在满是泥泞和水洼的路上穿白衣服啊。

 

“就从第二天起,欧文开始准时上学了。”

“因为他和凯因成为朋友了吗?”晶问。

我苦笑起来:“哪里啊,什么朋友啊……他那之后掐表掐得更准了,天天踩着第一声铃响的时候来。这种的也算是迟到,我必须把他记下来——就搞得我也没法准点回班啦,每天都得从后门溜进教室,尴尬得很。”

我不用看她正脸都知道晶忍笑忍得很辛苦。

“所以我说啦……虽说他已经毕业了,晶在学校里应该再见不到他,但如果以后不小心碰到了,还是躲远点为妙。他有一肚子坏主意,不带重样的。”

晶仓促地揉揉自己笑得肌肉疼的脸颊,谨慎地点点头,表示谨记于心。我用力眨了两下眼,把欧文从我的脑子里暂时删除掉,继续引她去转她感兴趣的地方。

 

春末夏初最后那一星半点的凉爽散得飞快,天迅速地热了起来。教室窗户成天大敞,也少有凉风吹进来。日头一天天渐高,大家一天天汗流浃背地挨着,实在没法,只好寄希望于假期快来——即使考试也跟着近了,也乐意。我不算怕热,但在闷热的屋里待久了总归还是难熬,于是也加入掰手指倒数暑假的大军。考完最后一门那天,走出考场,几乎要像毕业生那样,把书包扔到天上去。

这是我高中生涯中的最后一个暑假了。我已决定了要考大学,不得不趁假期好好学习,补一补自己不擅长的科目,因此推掉了大多数出门玩的邀约。亚瑟会长即使在假期也要忙学生会的工作,预定要在下个学期加入学生会的晶常去帮他,这么一来,连他们俩的脸我也不常见到了。

到了盂盆兰节前后,连天阴沉沉的。空气里浸了潮气,雨却下不下来,湿热得很。我本身就连日地待在家里,这么一来,实在是憋闷得不行。父母说是过节,不必总埋头学习,可以放松一下,催我出门转转。确认过家里也没什么需要我帮手的,我便恭敬不如从命,钻出了家门。

我早想好了要去做什么。离我家最近的花店在两个路口开外:说是路口,因为巷子太细、难以行车,连交通灯都没有。我把手机揣在口袋里,走在有些坑洼的石板路上,自顾自发着呆。

我想起去年的天也阴,但雨下得更痛快。毕竟是在雨季,像今年这样的,反而是不寻常。去年真是连日天都昏黑,雨一场接着一场,且来势汹汹,直往地上砸,人带了伞也未必敢出门。

但盂盆兰节当天我还是出门了:撑着伞、顶着雨,去买了束鲜花,折回来,供在焦黑的楼前——上个冬天,我们这块地方的一座居民楼着火了。天干物燥,火窜得飞快;巷子又太窄,消防车进不来。我们站在警察和消防人员身后,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外表和自己家没有丝毫区别的房子被火舌吞没。

火烧了很久才被扑灭。熄灭时,整座楼都已经变成了可怖的黑褐色,到处都是刺鼻的焦糊味。有十位居民在火灾中遇难。消防员们最终找到的遗体,甚至没法完整地搬运出来。受害者家属们起诉了消防设施设置得不合理的房地产公司,开始打漫长的官司。而这一栋残破的楼再也没有人来理睬。警察和消防部门搭起临时栅栏,又拉起层层鲜黄的警戒线,把楼的入口封闭了起来。

我把伞支在地上,蹲下身子,把花放在栏杆和湿透了的警戒线下面,合起手掌,闭上眼睛。

我不认得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但看过新闻通报,多少知道他们中有老人、有小孩,还有一个比我小一丁点的中学生。我们住在同样的地方,走过同一条巷子、穿过同一张窄门,平时去同一个超市购物,周末在同一个公园里散心。我想起他们,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我心里清楚,我没法为这场无妄之灾的受难者做任何事,责任另有人需要承担。实际上就连凭吊这种事也轮不到我来做,死者的家人会各自在家吊唁他们的。但这座楼孤零零地立在这儿,好像一块被遗弃的墓碑。我上下学路过,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难过。

我长长地闭着眼,把合拢的手支在口鼻前面,在心里念着一些哀悼和祝福的句子。直到再想不出更多要说的话,才长出一口气,睁开双眼——正对上一对烂熟莓果一样的红眼睛。

我吓了一大跳,差点失去重心跌倒。和我隔着花束和警戒线面对面的欧文好像看见了什么特别可笑的东西一样,微微眯起了眼。

“欧文?!你在这儿做什么!”

虽然不觉得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值得羞耻,但想到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蹲在对面盯着我看了,我还是感觉脸有点儿烫,赶忙开始暗地寻思有没有自言自语说出些什么来。欧文倒是没注意到我的脸色不对,很直白地撇撇嘴:“躲雨。”

他抬起一只手,向我伸过来。“啪嗒”一声,一滴水落在我们中间的花瓣上。我这才发现他虽然头发和脸没怎么被打湿,但薄外套整个湿透了,形状扭曲地黏在他手臂上。八成是把外套短暂地脱下来罩在头上了才会被淋成这样吧,我琢磨着;然后想起他之前说过,他讨厌雨。

“躲雨……那为什么不去附近的便利店一类的地方呢?这儿很危险,你快出来吧。喏,我有伞。如果你想回家,我可以送你去车站。”我捡起伞,站起身子,顺势伸手穿过栏杆,想去拉他。欧文没去搭我的手,也站起来。他没有进一步动作,就垂着手站在那儿,定定看着我,脸上刚刚还挂着的冷笑已经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我又哪里得罪他了吗?

我说啊。骑士大人,你知道吗,我为什么会突然转来这所学校?

欧文问道。我不知道他突然是怎么了,只本能地觉得他的语气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像是在刻意把什么东西掖进口袋深处一样,有种欲盖弥彰的遮掩感。我很纳闷,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我知道,你因为涉嫌故意杀人而被警察带走调查了。

欧文的脸突然凑近过来。我条件反射地想向后躲,定定神,竭力控制住了。那张洁白(又漂亮,说实话)得像雪雕一样的脸上挂着仿佛刻痕一样的笑容,不知为何让我背后感觉像有蛇爬行而过,窜起一阵剧烈的寒气。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显得暧昧又甜腻。欧文说:涉嫌?如果我说那个人就是我推下去的,骑士大人不相信吗?

那种违和感又出现了。

我绝不算很了解欧文。我们认识没多久,也没怎么打过交道,更别提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几乎都再糟不过了。眼前的这对眼睛,是仿佛被雪水冲淡了的血一样的颜色。我还记得第一次被这双眼睛注视着时候的感受:我觉得他是野兽,是恶魔,是死神。即使还是高中生,他的危险仍不容小觑。如果说他真的是杀人犯,那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说:你希望我相信吗?

 

欧文明显地愣住了。我猜,无论我的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他都已准备好了不留情的话术来嘲讽我吧;但他应当确实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回答。怎么说呢,虽然这么讲不太好——这种摆了他一道的感觉让我暗暗有点得意。

他那对干燥的嘴唇张开又合上,又再张开,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那仿佛雕刻一样精巧的笑容的余韵还挂在脸上,可整个表情已经变得很奇怪,搞得那笑容都像是没洗干净的污渍一样。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在他能说出话之前晃了晃伞,对他说:比起那个———就算你不回家,好歹也从这里面出来吧。这座楼没人检修清理,里面说不定会砸下什么东西来。

哈?他终于能自然地发出声音,紧紧地皱起眉:骑士大人不也是擅自跑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了吗,怎么有胆子来说教我?

我……我又没进到里头去。不如说,你是怎么钻进去的啊?

这种程度的隔离措施而已,我有一万种法子进得来。当然,不会告诉你的。

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我才不需要……我只是来送些花。欧文也知道吧,这里发生过重大的事故。虽然死者应该都已经回到该去的地方了,但这儿怎么说也是他们原本的家。我总想凭吊一下。

他闻言又露出极厌恶的神情,狠狠瞪了一眼放在地上的花束。我几乎以为他要一脚踏上去了,浑身绷紧了,做好了冲上去拦住他,把花束从他的鞋底下抢救出来的准备——

哼,死人有什么好供奉。死只不过是自己倒霉罢了。再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哪还顾得上你。花这种东西,更是……

他用力地捏住了自己的手腕,摇摇头,不再说下去了。在我来得及把手伸过栅栏缝隙抓住他之前,他就转过了身,朝着焦黑的楼的深处走去了。我大声地在后面喊他的名字,但再没有回应了。

 

我把几张纸币放在柜台上,把今年的花抱进怀里。鲜黄的、卷曲的花瓣上滚动着刚浇上去的清水,显得很精神。在这些花瓣真正枯萎而被清洁工清扫走之前,它们大概能在路边静静开上个三四天。

没有下雨,自然就少了雨打在伞面上噼啪的嘈杂声。我再一次地合拢手掌的时候,觉得世界安静得我有些不习惯。平时这里多少还会有些来往的路人,可能真是因为要过节吧,该做事的大人都各自在家里忙碌;这条街上没什么乐子可寻,放暑假的小孩也不会特意跑来这边玩。灰蒙蒙的天底下,好像只有我一个人。

我睁开眼。那对淡血色的眼睛当然没有出现。

……这么一想。那时候,欧文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次不期而遇之后,我终于货真价实地和欧文走得更近了一些。当然不是说我就这样和他成为了朋友:“朋友”这个词用在我和他之间,总有哪里不大对劲,好像我在向他谄媚一样,我不喜欢。我接近他,纯粹是因为他消失在黑暗中的那个背影让我有点儿不安。那栋楼的遗骸内部真是非常可怖,四处散布着烧变了形的钢筋和不知从哪儿陷落下来的水泥块,不知道什么地方已经摇摇欲坠,有着受人触碰后突然倒塌的风险,我说楼里不安全,没有半点故意吓唬他的意思。

虽然这仅仅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欧文站在那座危楼里,并不是因为他格外勇敢或是怎么样。勇敢是明知这一行动会造成极痛苦的结果,依旧骄傲地去做;而当时那张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的,仅仅是一种对自己生死的漠然。即使失去生命,这样的结果对他而言也绝非苦痛的、难以接受的,因为他不在乎。“死只不过是自己倒霉罢了。”——恐怕他自己也包含在这句话的语境里。

那个瞬间,我真觉得他会就这样永远地消失在楼里:带着我还没来得及讨回来的那枚纽扣、我被他拆解了一地然后踩在脚下的尊严,还有我尚且不知道的“杀人案”的真相,就这样被埋在里面。他未必有主观想要寻死的念头,但也不会规避死的可能。而我发现,这是我所无法容忍的。

欧文向来独来独往,除了偶尔能看到他和那个长得很帅的不良头子密特拉一起呆在天台上之外,我几乎再没见过他和学校里的谁发生交流。因此,截下他反而变成了一件相对容易的事。一开始,我试着用“不良少年的方式”去邀请他:在校门口堵他,趁他心情看上去还可以,连哄带骗把他拐去游戏厅。欧文对大受男生欢迎的弹子机和赛车游戏都没什么兴趣,跳舞机倒是玩得很不错。我拽他一起去玩双人模式,意外配合得很好,一口气刷新了游戏厅的最高纪录。再后来,拉他一起出门变得越来越简单。我慢慢摸索出一套应对他的法子:用一瓶冰凉的波子汽水就可以让他老老实实地闭嘴,跟我一起逛整整三个小时的书店;一杯珍珠奶茶就可以请他和我一起去卡拉OK。他唱得不多,多半都是把麦克风塞给我,就鼓着腮一门心思地去吸杯底的珍珠了。但他唱得真的很好。把那些为了威胁别人而装备起来的有毒的暧昧旖旎都摒弃,他的声音其实很干净,让我觉得摇一下手铃或沙锤都是在用噪音污染它。

夏末秋初那阵子,我们常去学校附近的公园。这种季节交替的节骨眼上,黄昏被拖得很长。太阳滑向西方地平线,几乎一步一回头。天空像被遗忘太久而彻底凝固了的调色盘,长久地维持着浓重的绯红、橙黄、绛紫色。天还没黑透、街灯还没亮起来,就说明离晚饭还有好一会儿,不想回家的孩子们聚在公园里头,争分夺秒地玩耍。我靠在无人问津的单杠边上,欧文则坐在单杠上头,晃悠着双腿,悠哉地喝我买给他的橘子汽水。运动器材区前有几个小学女生在跳房子,裙摆和高高扎起的辫子轻飘飘地摇晃着,在我们眼前来来去去。

欧文喝空了饮料,把易拉罐捏得吱吱呀呀直响。他(颇为阴阳怪气地)问我:“骑士大人是没有朋友吗?没有别的事可做吗?”

我硬邦邦地回复:“没有朋友的不是你吗?”

下一秒我的后脑勺就狠狠挨了一记:是那个被捏瘪的罐子。还不够解气,他挪了挪,坐直了身子,以便拿脚尖踢我——比前面格子里跳来跳去的小姑娘还幼稚。我把罐子拾起来,无可奈何地举双手投降。欧文哼了一声,垂下小腿,放过了我;嘴上却没歇着,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所以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跟你的朋友们出去,不去那些热闹的地方。

他从单杠上跳下来,让视线回到和我同一的高度。这是个正确的决定:看着他这对眼睛,我会变得很难说出谎话。但“我怕你会突然消失,或者在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擅自死掉。”这种话,就算再多来一百只眼睛盯着我,我也不可能说出来。

于是我说:因为你现在是最让亚瑟会长头疼的人。(我没骗他,在亚瑟通过保健医生费加罗老师的人脉关系结识了密特拉的养母之后,这个最厉害的不良少年就变得没那么棘手了。学校里那些追随、信奉密特拉的不良学生,在老大的弱点被把握住了之后,也难以独自成什么气候。剩下的就只有足够强大却又不依附任何帮派而活的欧文了。)有我看着你,你不会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

嘿,是什么给了骑士大人能管住我的底气?我说,如果现在我要找人打架,你拦得住我吗?如果我想现在、就在这里,杀掉骑士大人,你逃得掉吗?

他又祭出他招牌的那种威吓猎物的声音。但在我眼中,他就好像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一样,一向锋利的眼角都稍微柔和了些。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可是天天都在锻炼啊,一定要把你抢走的东西夺回来。我说。

欧文笑了,提起拎在手里的书包,用力怼了一把我的侧腹。

 

那段时间就好像做梦一样。天色一天比一天更早地黯淡下去,叶子哗啦啦地掉,风吹过枝头的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我知道,连夏天的余韵都已彻底结束了。生机萧条的秋天飞快地席卷了整个城市,但在我的记忆里,那阵子的欧文却是最鲜活的。或许是因为街道边没有红叶,我只记得他的眼睛。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结霜的晚上。云层不算厚,但密集,一片飘走就有一片立即补上,几乎看不见什么月亮。我当时已经爬上了床,和衣躺下,想再刷一会儿sns就睡觉——突然手机“嗡嗡”震动了两声,显示我收到了一条新短信。现在大家都用即时通讯软件,谁还发短信啊?我差点直接把它丢进回收站。

短信写着:“晚上好,骑士大人,我是欧文。现在到你家北面的这条河边来,我在木桥附近。”

我腾地一下坐起来了。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这么晚了,他要做什么?看短信写得语法规范措辞平和,应当不是什么分外紧急的事——该不会是他把谁打死了吧?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不管怎么说,得去看看。

这个时间,我父母已经睡了,不好再跟他们报备。我胡乱套上衣裤,简单披上一件大衣,连走廊灯都不敢开,就这么蹑手蹑脚地从家里溜了出去。

路上也一个人都没有。我边匆匆地赶路,边试着回拨方才发来讯息的那个号码:意料之中地打不通。几遍之后我放弃了,按灭了屏幕,把手机揣进裤袋里;再一抬头,正好望见那家伙的身影,

欧文站在河边——最边缘的地方。已经翻过围栏了,站在河堤上,一低头就是水面。

我吓懵了,也顾不上担心扰民的问题,赶忙扯开嗓子喊他。欧文听见我,转头朝这边看了看,也不应声,兀自把外套脱了,折了几折,整整齐齐摆在岸边;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钱包、手机,一并摆在外套上。鞋袜也给蹬下来,搁在一边。……我和他的距离这么近,连这些都看得清。可就这么一截路,好像跑不到尽头一样。我急疯了,冷汗淌了满背。又接着喊他,嗓子快撕裂了,声音劈成两半。那个噩梦一样的瞬间又回来了:他朝着黑暗里走去,白色的背影晃了一晃,就消失了。

不会——他不会原地蒸发掉的,只要我一直看着他,就能把他找回来。我死死盯着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欧文默默地做完这一切,直起腰板,又回头看我。我终于跑到他身边,气喘吁吁地,越过围栏,用力朝他伸出手,想够住他的手臂或者衣角。欧文却突然笑了——一个很温柔,但只如同月亮的倒影一样冰冷而不真实的微笑——灵活地甩脱我拼命接近的指尖,径直跳进河里去了。“铛”的一声,水面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闪光的涟漪晃来晃去。

我眼前骤然一黑,太阳穴嗡嗡作响。他跳下去的地方离岸不远,水不是很深——但水杀死一个人时,是不太理睬此人身高如何、是否足够自己灭顶的。我就在河岸边长大,清楚得很。

眼下什么也顾不上了。我手一撑围栏,飞身翻过去,跟着跳进水里。深秋的河水冰冷刺骨,我能感受到热气是怎样从身上四散开的:像生生剥掉人一层热乎的皮。我猛地连打几个寒颤。

眼皮就像被针扎一样。我得使上很大的力气,才能睁开眼睛。水底黑得很,哪里都是搅动的乌黑漩涡。我伸手不断摸索着,好容易才捕捉到一团绰绰的、发白的影子。他像一尊投进水中的大理石像,一动不动,放任自己平稳下沉。我生怕浮上去换气会看丢他,索性咬紧牙关,一口气游过去,钳住他的肩膀,狠命连蹬几下水,强行把欧文拖出了水面。

欧文没有挣扎,温顺地被我单手抱在怀里。我用空出的另一只手用力划了几下,总算把他拽到了能切实踩到河床的浅滩上。别说他了,我都感觉自己死了一遭。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我真觉得肺要这么爆炸了,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我大口喘了半天,一缓过劲来,赶紧低头去看欧文。

他倚在我肩上,垂着头。烟灰的头发像萎靡的水草,贴在他侧颊一个劲滴水,狼狈极了。我看他身体微弱地起伏着,似乎可以自主呼吸,稍微放下一点心来,便扶住他一侧的肩膀,轻轻摇了摇:欧文,喂,欧文,你怎么样?

先前任我怎么叫都不理睬的这家伙,总算对我的声音做出了反应。他苍白的眼皮抽搐了两下,慢慢抬起来,梅子红的眼瞳云开月升般浮现。那双眼睛茫然地散了一会儿,慢悠悠地,终于对上我的眼睛。他几近懵懂地看着我,好像在回忆发生了什么,反应很迟缓;又过了半天,才终于眨眨眼,抬起一只手,摞在我支撑他的那只手上。

在寒冷和静寂里,他像一捧纤细的丁香花。我连他的心跳声都听不见,只好紧张地盯着他皮肤的抽动和起伏。

毫无预兆地,湿漉漉的他大笑起来。他的笑声里间杂着一两声咳嗽。他咳得很厉害,全身哆嗦,把他的笑声撕得支离破碎。但他还是断断续续地笑着,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

欧——欧文,你……我不知怎么的结巴了起来。愣了半天,直到一阵子无名的恼火窜了上来,我才能吐出最开始想说的话:……你在干什么啊,真的想死吗?!

欧文干脆地摇摇头:没有,我不是要自杀,真的,骑士大人。不骗你。死掉多没意思啊。

那你这是在……

我的话没问完,岸上突然响起一阵音乐声。我一时间以为是幻听,可它愈来愈响,已容不得我怀疑它的真实存在了。整条河、整条街上,现在除我俩外空无一人。因此,唯一的声源只能是欧文的手机。

欧文也与我看向同一个方向。他维持着亲密倚靠着我的姿势,极轻地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在我的锁骨附近弥漫开来。

(我不合时宜地确认了:他正好好地活着,就在这里。)

啊——啊,没赶上啊。他轻声说着,一副觉得很遗憾的模样:没能在十八岁以前死掉,只好继续长大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云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去了,显露出于我们头顶上——正上方,正悬挂着的一轮巨大、明亮的满月。我意识到了,现在是子夜:是新的一天了。这一天应当是十一月的第一天。

今天是欧文的生日。

“……你明明说不是要自杀。”

我翕动着嘴唇。

“那是因为你来了。”

欧文回答。

“因为骑士大人一定也会跳下来,我……”

他好像还有什么要说,却不再说下去了,任由细长的、冰凉的手指躺在我手心里。仿佛是那轮硕大的月亮惹得他发疯了一样,他又笑起来,腰弓下去,浑身直发抖。河水被他搅得哗哗直响,月光飞溅。他设置的手机闹铃无人关闭,尖锐却流畅的《生日快乐》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回荡在只有笑声响起的夜里。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站在那儿,握着他的手。就好像一旦我松开手,他就会当场化成灿烂的河水,从我的指缝里流淌下去。

 

直到过于萧瑟的秋风吹得我们一齐打起寒战前,我们一直这样:以一种很接近拥抱、但比拥抱扭曲得多的姿势相依偎着,站在没到腰部的粼粼河水里。欧文不对劲,我也跟着他变得不正常了。等我们终于被客观世界匆忙地驱赶回岸上,才发现自己上下牙关直打架,已经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一句了。

欧文还好——他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下水之前把外套、鞋袜和贵重物品都留在了岸上,此时好歹有件干衣服保暖挡风。我呢?我是看到他落水之后匆忙地跟着跳下的,哪有半点准备的时间!贴身揣着的钱包和手机全都壮烈牺牲,我后知后觉地叫苦不迭:回家肯定又要挨骂了。

我们两个浑身滴水、抖如筛糠,狼狈地闯进一家24小时便利店里,把值夜班的店员姑娘吓了一跳,以为我们是殉情未遂。我扯了些理由,几乎手脚并用地解释了大半天,总算说服了她不去报警。这个好心肠的女孩推出来两台小型取暖器,让我们靠着坐上一会儿。我苦着脸,把钱包里的纸币小心翼翼地掏出来,一张张撕开来,摊在取暖器前面烘干。欧文隔岸观火,冷嘲热讽了半天,最后还是发了些善心,掏腰包买了一杯热咖啡和一杯热可可,把咖啡推到我面前。

喝了半杯热饮,又烘了半天热气,我总算有了捡回命来了的实感。坐在我旁边的罪魁祸首八成也有差不多的感受,他双手捧着纸杯,已经不再喝了,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一样。他喜欢甜食,大概这让他安下心来了吧。

对了,甜食。

“欧文,你还醒着吗?”

“……嗯,醒着。怎么了?”欧文发出一声困顿的嘟哝。我不好意思地挠挠侧颊:“那什么……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欧文或许是还沉浸在睡意中,仅仅含混地瞥了我一眼,就朝我展开了钱包:“算了,让骑士大人欠我一个人情也挺有意思的。”

我道过谢,从钱夹里抽出所需要的最低额度的纸币,转身向便利店的货架跑去。赶在欧文真的睡着之前,我回到他身边,递给他两块大福。这家店甜食的存货不多,我又不好借走他太多钱,便只能买得起这种程度的小甜点。我对甜食也不甚了解,只能凭着直觉,选定了我觉得最甜的两种口味:草莓和芒果。

“……”

他看看装大福的小盒子,又看看我。我几乎看到一个实体化的问号从他的头顶上浮起。

“对不起,没有给你准备礼物。又闹了这么一出,连个好点的蛋糕都买不起……”

“……所以,这是你送给我的生日蛋糕?”

我点点头。

“用我的钱?”

……我不好意思再点头了。

他仿佛绯红的月一样的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接着,戏谑水泡一样地从他眼底浮上来:“……真不像样啊,骑士大人。”

“都说了对不起啦!钱我之后肯定会还给你的,欧文实在不想要就算了,之后再……”

“咦,我什么时候说我不要了。明明已经送给我了,骑士大人莫非要反悔了吗?”

他闭起一只眼睛,用含着笑意的语气说道。手上没闲着,撕掉包装盒上的半截透明胶带,揭开盖子,露出裹着一层糖霜的点心来。优美的手指捏起塑料叉子,两个齿同时戳进芒果大福金黄的糯米皮里。

他好像真的挺高兴。我松了口气,总算能释然地在他身边坐下来。“你愿意接受就好。甜吗?”

“还凑合。……不会给你的哦?”

“我才不要啦。”

“诶,自己不要的东西才会给我吗?真过分啊。”

“喂喂,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吧,欧文……”

“不过确实。比起这种不痛不痒的小玩意儿,我更想要从骑士大人那儿拿走别的东西。”

他淡淡地说,自言自语一样,好像完全把我搁在了一边。我半撑着脸,闻言,有点儿好奇地凑近了些,问他:是什么?你的生日这才刚刚开始呢,如果不是什么特别难买到的东西,我下午可以去找找看。

骑士大人什么都会给我?

在我能负担的范围内。

我恍惚觉得这对话有点耳熟。

能不能负担得起,看骑士大人自己。欧文叹了口气,把吃空的盒子推到桌子那头,如同鹤合拢翅膀一样,自己在桌上伏下了。他半拧过脸,朝上看着我。雾霭一样的灰发乱糟糟地堆在脸颊上。

他抬起右手,拿沾着黄澄澄芒果酱的叉子尖直直指向我的左眼:我要这个。
我想要骑士大人的眼睛。

从语气到神情,他实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于是我也跟着严肃起来:这个不行。

你觉得我会在乎你的意愿吗?

但如果我不愿意的话,礼物就失去“赠予”的意义了吧?

欧文沉默了,垂下眼来,不再和我对视。

“……有没有意义都无所谓。”也不等我接话,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生硬:“你不配合也无所谓,骑士大人又打不过我。我会抢过来的。只要拿刀子挖出来就好了,这个我很擅长,虽然还是会流很多血……”

我像触摸一碰就会凋落下来的花瓣一样,本着不冒犯他的态度,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头。没干透的头发下透出花香一样淡的热度来。

“别说那么可怕的话啊。虽然我很开心你喜欢这只眼睛,还是请你放弃吧。”

不过,这么草率地给你过生日确实不太好。明年我一定会记得的,会给你提前准备你喜欢的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啊,三奶起司蛋糕。

欧文没有答话,但我知道他没有睡着。

 

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们最终没能一起吃蛋糕。

 

上一届高三毕业前最后一次体检,他测出身高是一米七八;之后就缠着我,夺过我的体检报告表,发现自己比我这个学弟矮上了一厘米,便当场拉下脸来。他没有立刻把自己的表格交上去,而是从口袋里掏出签字笔,把那个“8”的下半部分涂实了,勉强使之成为一个拙劣的“9”。老师收表格的时候皱皱眉,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差一厘米,除了他谁会在意呢?而且毕业在即,谁也不想同这位问题少年扯上多余的关系。

只有他本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开心到让人觉得幼稚。

那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我答应之后请他喝奶茶,拉他去跟我吃寿喜锅。其实理论上来讲,我和欧文都没到合法饮酒的年纪。但他本身就是不良少年,根本不在乎这些,平时不喝,只是讨厌啤酒呛人的味道罢了。但今天他不知道从哪儿拎来了一整件气泡果酒——可能又是密特拉给他的吧,我也不清楚他们俩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微妙的关系——极为潇洒地单手拉开易拉罐拉环,又抛一罐给我。我拽开拉环后才想起有什么不对,可为时已晚:被激烈晃动过的气泡酒“嘭”的一声炸开,淌了我一手。我惨叫一声,欧文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寿喜锅很快煮的咕嘟咕嘟响。欧文嫌这嫌那,却一个劲地往锅里倒年糕和生鸡蛋——据他说嚼起来有股甜味。我忙着把烫熟了的牛舌和红萝卜捞起来,与他的筷子一阵打架。屋里热腾腾的,只有在室外放久了的铝罐还沾着点雪片的凉意。我们喝空了很多罐果酒,欧文拿空瓶子在桌上垒出一座高墙。我觉得他搭扑克塔一定也很厉害,欧文很得意,默认了我的说法。

从店里出来,已经很晚了。饶是果酒度数不高,也抵不过我们两个加在一起喝了十几罐,都有点醺意了。欧文让身上挥之不去的酒味和火锅味搞得很烦躁,不想直接回家;我也一时间连直线都走不稳,要是就这么径直回去,可能要被一直念叨到成年。于是我们两个又歪歪扭扭地、并着肩地一齐走在夜晚空荡的街道上了。欧文不让我在街上瞎晃悠,(“撞死你司机都不必负全责”,他非常不温柔地说)我也不想放他去晃悠,两个人吵了半天没营养的架,终于吵累了,达成一种折衷的协议,在河边一张长椅上坐下了。老实说,有点冷。我瞥了一眼在欧文脖子上缠了两三圈的围巾,暗自庆幸我们都穿得比较暖和。

风呼呼直吹,欧文围巾的尾穗直搔我下颌。我有点痒,不由得朝后缩了缩。欧文注意到我的小动作,为了让我难受,反而故意靠得更近了些;却不看我,眼睛一眨不眨,凝望着前方起伏的河。

我在河边长大,常跑来岸边玩,见惯了朝与夜的、四季的河,对它们怀有热烈的、一视同仁的亲切感。我顶喜欢水波上流淌的光:在白昼,是金灿灿的太阳;在深夜,是肃穆的、苍白的月和橙黄的灯。我看着光芒涌动,就感觉我的血像远远响应月亮引力的潮水,跟着一并跃动起来了。我的舒畅、我的平静,都是这条河给予我的。

可我现在和欧文靠在一块,却觉得提心吊胆的,有点儿后怕。我生怕他一个心血来潮,扯掉围巾站起来,一个助跑就再冲进河里。我自觉酒精有点上脑,对于再次平安顺利把他捞上来这件事心里没底。

坐在河畔上,心底里头却发怵,这真是我人生头一遭。一年都不到,他已经把我影响到这个地步了。我忍不住在心里一阵长吁短叹:怕是从今以后,我再看着河流、看着光,都会想起他。

骑士大人,骑士大人?醒醒。在这儿睡着的话可是要被冻死的。

可能我太过沉默了,欧文拿手肘捅了捅我。我拍拍他的手背,示意自己醒着:没关系,我只是在走神啦。……我在想水这么冷,你当时怎么有胆子说跳就跳。

欧文挑挑眉:现在的水更冷。你跳下去,酒肯定一下子就醒了。

光是想象,我就打了个寒颤:不要,要跳你跳。

你跳我就跳。欧文反唇相讥。

……这是什么好像《泰坦尼克号》一样的对白。我因为想到那个和我们所处的现状相去甚远的名场景,忍不住笑出声来。欧文满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眼神好像在看智障。

他的这张脸,平日里总是病态的惨白。此刻因为酒精和寒风,颊上渗出不自然的绯红,让他比过去的每一天都更像真实活着的人类。散发着甜美毒气的眼睛也明亮得很。这是最后一天,他马上就不再是一个高中生了。反而在这一天,只在这一天,他显出了格外青春的模样。

我突然觉得有点寂寞。

 

我们要不要在这儿坐到早上?可以看日出。

哈,你不懂得看天气预报吗?是阴天,不会有太阳升起来的。欧文很轻蔑地说:再说,离日出还有将近四个小时。真就这么等到太阳升起,你都冻硬了。

是吗?真奇怪啊……我跟你一块,也不是没有晚上出来过……好像就是凑巧,每次都是日出前就回去了,怎么也见不到朝阳。我悻悻地嘟囔。上次也是,我们在便利店吃完东西,从寒冷中缓过劲来,差不多是凌晨四点前后吧,月亮都挂到西边了。没有电车,欧文又坚决拒绝来我家借住。到头来,我也只能看着他又一个人在夜色里离去,不知道他是怎么回的家。那天就应该多挽留他一下的,那时候天比现在还暖和些。我们就算是一直窝在便利店,也可以挨到天明。他毕业之后,我们大概至少有一整年很难再像现在这样了。

长椅“吱呀”地响了一声,欧文自我身边站了起来。他的围巾不知什么时候松脱了一圈,被猎猎的风扬起来,像面破旧的战旗。

他向漆黑一片的夜空高高扬起手,五指像要挣断一般,竭力地向四周伸展着。松垮的袖管随着动作,向下滑落了一小截。

我第一次看清他小臂上的淤痕。但那副模样实在是太过庄严了,我什么都说不出口;甚至没法跟随着他站起来,看看他到底是用怎样一种眼神望着云层上燃烧的月亮。

那只手像烧尽了的流星,向我的方向落下了。他纤细的手指攀上我的脸,滑坡的雪一样极温柔地、不可推拒地逐寸漫过我条件反射合拢了的眼睑,像是要感受、要捕捉我眼球每一次紧张的颤动、毛细血管每一阵微不可闻的跳动。

在紧闭双眼的我的面前,欧文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我无法想象。

无所谓。我见过朝阳了,骑士大人。

他轻声说。冰凉的手指依旧停留在我的眼角。

我并不真正理解他的意思。那时候,仍闭着眼、浸没在黑暗里的我只是像新雪覆盖麦芽一样,最后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我有好一阵子没和晶一起吃过饭了。她是个能干又有责任心的女孩,和亚瑟一个性子,都喜欢抢着揽活干。秋季学期开始时我完成了风纪委员长的工作交接,虽然偶尔还是会去学生会办公室打个招呼,但总归没有机会像过去那样频繁地拜访了。像这样和她坐在一起,优哉游哉地喝一阵子久违的下午茶,真是件值得感激的奢侈的事。

我们坐在学校附近新开的甜点店里,拿红茶干杯,分享一碟子店里招牌的黄油曲奇饼干。虽然晶意料之中地是带着工作来的——学生会要参与我们这届毕业典礼的策划。她知道我作为前任风纪委员长,出席过前一届的典礼,便想来找我看看策划案上有没有明显难以协调的纰漏——能和她分享时间这件事还是很单纯地让我开心。晶之前就参与过几次小型活动的策划,虽然是第一次接手校级活动的策划任务,还是写得相当不错。我凭自己的经验简单地指出了几个可以略微再改进的地方,除此之外,也给不出更多的建议了。剩下的时间被我们拿来闲聊:晶有很多学生会最新的趣事要讲,也想听我讲讲上一届典礼的模样。亚瑟虽然也出席了典礼,但是那孩子太认真了,对于活动流程以外的意外事件啊、八卦啊、危机啊——都不太清楚,讲得语焉不详。他大概自己也有自己讲不好野史的自觉,便撺掇晶来问我。我一边腹诽自己在亚瑟心里到底是怎么一个形象(开玩笑的,我知道他把我当作很要好的朋友),一边卖力地转起脑子,回想起去年毕业典礼时发生的一切。

 

欧文没有参加毕业典礼。一开始,我以为是他坐在了哪个我看不清楚的角落。直到要颁发毕业证书的时候,校长连续念了三遍他的名字,依旧无人应答,我才确信了他真的不在这里。

仪式一结束,我就想跑出去找他。这么重要的日子,为什么不来呢?他明明为了保证顺利毕业,在出勤率上很是努力了一番,我是知道的。结果还没等我走出礼堂,就被奥兹老师叫住了。他是欧文那一届的年级主任,一位寡言但优秀的教师;也是亚瑟的养父。我非常尊敬他。于是,在老师说着“亚瑟说你和欧文关系很近。我想拜托你之后把毕业证书转交给他。”的时候,我立刻满口答应了下来——

可直到从他手中接过了那张用红绸带绑着的证书,我才意识到,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欧文去哪儿了。我除了那一个再也打不通的电话外,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毕业班当时正在校门口拍合照。我于是跑去他们附近守着,等照片拍完散了场,赶紧抢上去,拦住一脸困倦的密特拉,问他知不知道欧文的下落。

哈?我怎么知道。高个子、红头发的密特拉说:欧文不会讲自己的事情,也不会把联络方式给任何人的。我没得到任何情报,反而被他说了“到时候洗出毕业照,你也一并拿给欧文吧。会把他p上去的。”——密特拉方才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的最边沿,身边留出了一个空位,像口腔里刚脱落了一颗乳牙。这个位子想必是留给他的。

我又爬上天台,向和我同级的布拉德利打听。如果单论打架,布拉德利在学校里本来只能将将排到三把手,还因为打不过看着白净又纤瘦的欧文,平白遭了很多嘲笑,很是讨厌他;但他人脉广,大半个学校的不良少年都是他的小弟。人多力量大,找人这种工作他比较在行。大概是因为欧文和密特拉都毕业了,他的地位一跃成为全校第一,他心情很不错,说乐意帮我,当场就吩咐了几个小弟传话下去,找欧文的行踪。

我坐在天台上,一直等到黄昏。布拉德利的小弟和小弟的兄弟们几乎把全城的大街小巷都搜过了一遍,能问的人也都打听遍了,硬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欧文去哪儿了。据最后一个目击过欧文的人说,他一挑多地打完架,把那帮杂鱼都撂下,就一个人离开了。他似乎没有受严重的伤,脊背挺得笔直,路也走得很稳。他就这么迎着夕阳,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好像就此消失在太阳里面了一样。

“消失”两个字让我心里咯噔一声,登时连头皮都发麻了。我跑到档案室里,找出欧文的进学志愿书,发现除了姓名、年龄和学号的栏目都是一片空白。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又去拜托亚瑟,问他还有没有可以查到哪怕一点儿欧文的信息的法子?他放下手头的活,来帮我找欧文的学生档案。档案上应当有着他的家庭住址——

 

我问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他的档案上,家庭住址那一栏,写着我家的住址。

晶睁大了眼睛。我想起来,这是我给她也讲过的故事:对,他只去过那一次,就是为了救治小猫的那次……

为什么会牢牢记住那个被他嫌弃又窄又乱的家的住址?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座焦黑的危楼里,为什么会选择被那条冰冷湍急的河吞没?他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自己的家”的名目下写下“我的家”的啊?……

 

谢过亚瑟,我回到自己班的教室里。班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我的书包还放在被火烧云晕红的课桌上。我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几乎失魂落魄地跌坐下来。

我最害怕的事情终于真正发生了。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了许久,直到最后一记驱赶学生离校的晚钟敲响。再不离开就要被锁在学校里了。我匆忙地站起身,想把被我徒劳地攥了一整天的证书揣进书包里,却不小心把桌面上摊开的笔记本和笔盒撞到了地上。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我弯下腰,去拾散落一地的文具——突然,我的视线被钉在了原地:

从我的笔盒里,滚落出了一枚纽扣。

一枚鲜红的、曾经嵌在纯白制服外套上的纽扣,上面精细地刻着百合花的纹样。

其他的一切我都顾不上了。我捡起它来,把它紧紧攥在掌心里,用力到手指都发疼;又张开手,一遍一遍地摩挲它。它是六颗一纵列的纽扣之一,模样长得全都一样,但我知道它是从上往下数的第二粒。和我失去的那一枚来自同样的位置。

我想流泪,也想大笑。我一直被别人说对感情——尤其是负面的感情——很迟钝,我自己多少也有自觉。但我现在,好像有一丁点明白那时候跳进河里的欧文的心情了。

欧文。如果你当时真的夺走了我的左眼,到了这种时候,你也会把自己的眼睛给我吗?

 

晶诚惶诚恐地合拢双手,示意自己看清了,我便把那枚长久地挂在我脖颈上的纽扣又塞回领口里面。

她看着我的动作,露出了一副很寂寞的表情。……真是个温柔的姑娘,但让她难受可不是我的本意啊。

“欧文学长……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还平安吗?真让人担心啊……”

“没关系,没关系啦,晶。不用担心。”我安抚她道:“那家伙大概从很久前开始就满脑子只想着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但你看,他把这枚纽扣给了我。这就说明他不会离我太远的。”

“……咦?”

我笑起来:“他可是那个欧文,怎么可能平白地给别人东西呢?既然把东西寄存在我这儿,就有一天是一定要来取的。就算不把原本的东西拿回去,也总要再从我这儿夺走点什么,算是扯平。

“而我呢,我是一定要再找见他的。一方面,我才不随便拿人东西呢!他的扣子,他的毕业证书和毕业合照,都还在我这儿,总要还给他的。何况,他抢走的我的东西也还没勾销。就算我也毕业了,再不穿现在的制服了,也不得不战胜了他,把被夺走了的夺回来才行。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

“他也知道我是这种人。在这样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他把这枚扣子给了我……你看,这是约定吧?”

约定。晶喃喃着复述了一遍,好像接受了我的说辞。

我端起茶壶,替她添了些茶。真怀念啊,今天应该把亚瑟也叫来一起开茶会的。

“凯、凯因。”她突然喊我:“虽然很失礼,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她脸上的僵硬和紧张让我想起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春季学期刚过半,那是告别的、樱花的季节刚刚过去,绿意葱茏的雨季马上就要来到的时候。

“嗯?没问题,你问吧。”

晶略局促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眉头因为忧虑与好奇柔软地拧在一块。她又犹豫了一小会儿,做了个深呼吸,终于问道:“如……如果再见到欧文学长,凯因会做什么呢?”

 

——如果再见到欧文啊。老实说,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一面觉得,他的消失已是一种既定事实;一面又觉得我其实从未真正与他分别。

如果与他重逢,就告诉他吧:我其实很想和你做朋友。即使有一百个讨厌你的地方,即使和战胜了(甚至可以称之为凌虐了)自己的对象成为朋友显得像谄媚一样,我更不希望自己的心情被误解为“讨厌”或“憎恨”,即使这是你本人的愿望——但不行,我很快否决掉了这个想法。就算我的自尊心可以容忍,欧文也只会把这个行为当作是对自己的轻慢。不行……那,至少问问他“为什么”吧:为什么要留下我家的地址,为什么一言不发地消失了?——也没有意义。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足以支撑我强烈地想要见到他的念头。

 

晶紧张地看着我,温柔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好奇愈来愈萎靡。我觉得她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一句“抱歉”,把刚刚提出的问题强行撤回了。她不必这样做的,这不是一个多么沉重的问题。说的是啊,要做什么呢?……

……大概会找个晴朗的日子,带他去吃蛋糕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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