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灯
写我想写的,愿您读得开心。
2021年愚人节活动パラドックス·ロイド的延伸作,建议在读完活动剧情后再阅读
*含有对主要角色死亡/与他人结婚生子的描写
标题捏他了特德·姜的科幻小说《你一生的故事》,并尝试着拙劣地模仿了原文的一些叙事方式。
你一生的故事
文/白灯
二十多岁的时候,你整日工作,要等到月亮高高地挂在穹顶正中央,才能踏上回家的路。你独居,住在工人区一座偏僻的居民楼里。房子上了年头,房间也逼仄,外墙的红漆剥落得七七八八。这里算得上年轻的,只有你和途径你二楼的家的窗子、一直攀到五楼那么高的爬山虎。
你把要带回家换洗的警服外套甩在肩膀上,打着哈欠,走在霓虹灯闪烁的街道上。路过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你推门走进去。非人形的辅助机器人店员迎上来,荧蓝的显示屏对困倦的你来说有点儿太刺眼了。你抗拒地半眯着眼睛,飞快地在屏幕上点选:自热培根炒饭、玉米三明治和牛奶巧克力。
十分钟之后,欧文咽下最后一块巧克力,擦了擦沾着奶白碎屑的嘴角,对着嘴里还含着培根的你突然宣布:“我要去环游世界了。”
你差点被噎到,一边满桌找水,一边艰难地用眼神向欧文示意:“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很习惯他的不告而别:自你捡到失去信号的他的那个夜晚以来,已经过了三个月。获得了自由之身的欧文在满月城到处游荡,你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多半不在你的辖区之内吧。每过一阵子,他就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你家门口。你半夜下班,爬上楼梯,看到台阶上铺着一条细长的影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你打开门,他便丝毫不见外地钻进去,扑到你的沙发上,熟门熟路,一气呵成。他可能只住上一晚,也可能赖上几天。辅助机器人不需要食物和水,欧文这种级别的新型号,更是能完成自体的维护和检修,完全用不着你操心。所以,即使你偶尔会好奇他为什么非要来你的家落脚,也不介意把床分给他一半。
他登门的时候不会提前和你打招呼,离开的时候也总是悄无声息的。你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像捡了只来去自如的野猫。
欧文把玻璃杯递给你,说:“我要走很久。可能几个月,也可能几年。”
你咕咚咕咚地灌着水,含糊地应:“哦……”
你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欧文不再作声了。他把巧克力的糖纸团成一团,精准地丢进垃圾桶里。
于是你说:“走之前,记得要去拉斯提卡的实验室好好做一下检查啊。”
欧文说:“我已经去过了。”
你说:“那就好。欧文,祝你一路顺风!”
他抿着嘴唇,薄红的一对眼眨了眨。他被设计得很漂亮,合上眼睑、银色的睫毛垂下的时候,好像樱花花瓣落下来。
欧文嘲弄一样地问:“明天还要早起工作?”
“是啊。”你回答,把吃空的便当盒压扁,也扔进垃圾桶里:“真羡慕你。”
欧文笑了:“快去睡吧。”
你是满月警署最优秀的警员之一,处理过许多起辅助机器人故障、暴走的事件。你知道它们即使外表看着再柔弱无害,也是由轻薄、坚固的新型材料打造而成的,一旦失控,很容易被卷入恐袭事件,对人类的生命造成威胁。
现在,你沉睡着。赤红的长发散开,在枕头上流淌,像河流纵贯大地。狭长的月光照在你的脸上。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不会被人类的指令操纵而自由的机器人躺在你的身边,纤细的手指搭在你的脖颈上。你的血液无知无觉地流淌着,青春的脉搏强有力地反复跳动,顶撞着欧文的指腹。
你对他怀有一种天真的信任。你本不该这样信任他的。他的自由意志宽容而慈悲,允许他做出这个世界上所有无可挽回的事。只要他想,他满可以径直挖出你清澈明亮的金色眼睛。在所有的平行世界,所有有着能力与可能性的欧文,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银白色的头颅埋进被单的海洋中,贴近你的胸口。你的左边胸膛里没有微弱而持续的电流音,只有有节奏的、强有力的搏动声。你是人类。
欧文沉默着,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你的脖颈,你的脸颊……
欧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的空中摩托:“什么是爱?”
你说:“爱就是珍惜,是喜欢。”
痛苦与温柔都是需要学习的。如果一个人不曾被锐器戳伤出血,就也永远不会记得切菜时要蜷缩手指、缝纫时要戴上顶针。如果自己没有经历过痛苦,就会难以理解他人落下的眼泪。没有受过伤的人,和受伤之后从来没有得到过道歉或安慰的人,是最容易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的人。
因此,小孩子总是最残忍的。他们天真、无知,因而能从乱踩蚂蚁当中获得支配生命的乐趣;又未经世事,无法接受得偿非所愿,一定要把开得正娇艳的花从中折下来,或是用弹子打伤圆滚滚的麻雀,把这种性格刚烈的小玩意儿强行关进笼子里。幼小的心脏往往还没经受过爱的折磨,却已经先一步无师自通,掌握了借爱烧杀抢掠的方法。多么不合情理!可是没有办法:这是世界的规律。
睡在你枕边的这位辅助机器人,尽管全知全能,在遇到你之前,从未获得一夜以上的自由。高仿真材料编织出的他的眼睛,还在用一种孩童似的懵懂与好奇,注视这个他全然未体验过的世界。运行在他单薄身体里的黑百合花,更是让他本不该存在的“心”,变得不稳定了。
即使把再多的CBSC吞吃入腹,也还是觉得有什么不足。可拜访了数次实验室,从来也没查出什么故障来。如果把你的眼睛、你的心脏剖出,翔实地分解、研究,可能弄明白这一切吗,可以让这份焦躁平息吗?——但是,对欧文来说,他已再也无法选择这个选项了。
因为你在他明白什么是爱之前,就过早地把爱教给了他。你夺走了他对爱的定义权;像园丁修剪过于繁茂的枝干一样,削除了他像人类的孩子一样,通过掠夺、伤害与自伤,跌跌撞撞地、血淋淋地学习的可能。
你没有意识到你做了什么:你从一位过于天真的、涉世未深的神明手中拯救了世界。自此以后,他对世界怀有的一切鲜明而饱满的爱,都意味着珍惜和爱怜。谁也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三个月前,你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今晚,你没有意识到。你的人生还有五十一年,在这段漫长又短暂的时光里,你依旧对此一无所知。
这当然不是你的错;这甚至完全不能被称作是一个错误。这只是一件发生了、但没有被任何人或辅助机器人察觉到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这样的事了,譬如鲜红的油漆在风吹雨打中剥落、樱花凋谢、密密麻麻纠缠的爬山虎藤中有一枝死去;譬如欧文爱上了你。
很快,你的终端收到了欧文传来的第一张相片。他在海上,乘着船:不是你已经坐惯了的空气船,而是历史课本里最传统的那种“船”。天遥远且透明,烟灰色的海鸟振动强劲的翅膀,在雪白的波浪中穿梭。
欧文说:“船很颠簸,很好玩。”
你回复:“海鲜会很好吃吧!”
你不担心他掉到海里,就像你不担心他淋雨、被车撞伤、遭遇稀有的野兽。他有不会被任何人拘束的自由的心,也有能支持着他随心去往天南海北的渊博知识和强大力量。他像历史故事里的吉普赛人,一生都在路上,不分日夜的乘着清风,唱着不会重样的歌谣。
你陆陆续续地收到相片。最初几天,还能看出是在城市里:没有满月城那样繁华,没有漫天的空气车和耀眼的霓虹灯,但还有璀璨的、金色的灯火。随着他一路往北去,照片上的风景愈发孤寂了。楼房的高度不断降低,排布也日渐稀疏。活生生的真实的动物越来越多:照片上的欧文似乎正坐在一个露天的车站里,一只灰猫卧在他的膝盖上,温顺地任他抚摸。
你评价:“跟欧文有点儿像啊!”
欧文回复你一个拳头的emoji。
你的生活倒还是照旧。早上哈欠连天地爬起来,洗漱、束起长发、换上制服,确认身份牌已戴好,边吃前一天买好的早餐边去上班;有时候迟到一小会儿,被署长训斥;驾着空气摩托巡逻,解决各样的治安案件,帮助需要帮助的人类与辅助机器人们;路上遇到许许多多被自己帮助过的人,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和同事一起吃午饭,咬着笔头写自己不擅长写的报告书。你的每一天都充实又忙碌。
署长布拉德利偶尔也来一起吃午饭。你最讨厌和他一起吃饭:他经常趁你不备,一筷子夹走你盘子里的培根,假装听不见你敲着盘子大喊“职权压迫”的控诉声。不过除此之外,他算得上你尊敬的人。
“说起来,你今年多大了?”
有一天,布拉德利突然问你。
“二十二——提交的资料上都写着呢,您总该好好记住下属的年纪吧?”你刚被抢走最后一块肉,正生着气,没精打采地回答。
“嗬。”布拉德利伸手过来,用力拍拍你的肩膀:“一直单身?”
“高中的时候谈过一次恋爱,后来分手了。现在是单身。”
“你把姑娘甩了?”
“我没有!是她甩了我,”你有点儿尴尬,脸颊发窘得一阵红:“说我每天都在忙着忙那,感觉不到我对她的重视。当然,确实是我不好……”
布拉德利哈哈一阵笑,又说:“现在呢,不考虑再交个女友?”
“现在工作这么忙,更顾不上照顾恋人了……说起来署长您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关心别人的私生活?”
布拉德利便伸手指指你的领口:“没发现吧?不小心沾到油点子了。如果有个人照应你,至少能提醒你赶紧换洗一下。”
你拽拽前襟,不说话了。署长便一副亲切兄长的模样,手肘架在你肩上,说:“我们做这行的,如果一直没人能照应一下,会很辛苦的……”
你给欧文发了消息。欧文特地打电话来嘲笑你:“出门前是有多困,都没好好照下镜子?”
“饶了我吧!机器人真好,早上不会爬不起来……”
“这么一说,要是想要人照顾你,买一个辅助机器人不就好了。”欧文说。
“我是攒了些钱,买倒不是问题,可后续的护理费真让人头疼。要是像欧文这样可以自主维护的机器人可以量产就好了。”
“现在后悔了吗?当时拒绝让我做你的辅助机器人。”
“不,那倒没有。”你说:“欧文才是,你想要自由地去看世界的吧?你才不会成为我的所有物呢。”
欧文在电话那头,很长时间没有接话。
你后来还是找到了新的女友:个头很娇小,笑起来很可爱。她在一起空中车祸中得你搭救,从此便倾心于你。你以工作过于繁忙、没法认真陪伴她为由,两次拒绝了她的告白;可她非常执着,坚称即使你没时间陪她——即使你压根不喜欢她——也无所谓。你最终被打动了,答应与她交往试试。
你又是真诚的人,自知不能轻易辜负她爱人的心,自答应将她以恋人相待开始,便尽力地扮演理想恋人的角色。
“即使凯因你到最后都无法爱上我,我也不介意。”之后,她会这样对你说:“‘被爱’的感觉本身就是一种人类特有的错觉。对我来说,爱要比被爱来得更重要。”
你爱她吗?对感情上有点儿迟钝的你来说,这说不定真是个难回答的问题。但如果爱情也能像科幻小说中的费尔马定律一样,越过一般的因果律,以表现出的结果来论证理由的话,那你无疑是个最深情的爱人。很快,你会向她求婚;而她会惊喜得流出眼泪,扑进你的怀里。
事就这么成了。晚上回家,你给已经驶进无人区、信号变差而减少了联络频率的欧文发了消息,邀请他下一年开春的时候,来参加你的婚礼。
过了很久他才回复你。现在身在北极的你的辅助机器人朋友,传送给你一张夜空的相片:永恒的风雪当中,灿烂的极光向冰原倾泻而下,要让广袤的大地染上这世上全部的光芒与色彩。那些纤薄的、有生命一样的光芒游弋在夜幕下,像金鱼的尾鳍,或是蜻蜓伶仃的翅膀。
欧文说:“好像新娘的头纱一样。”
你于是明白了,这是他特有的祝福。
你的婚礼他赶了回来:风尘仆仆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悄无声息地坐在了你的亲朋好友中间。你三层的结婚蛋糕,除了最顶上摆着小糖人的一层之外,另外两层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害得库洛艾又为他的进食系统忧心忡忡了好半天。
阔别一年多,他见到你,还是开口就要你请客吃CBSC。你拗不过他,还穿着胸口别花的白西装,就被他拉着跑出去,去排冰淇淋车的队。你搞不懂他这一年走了那么远,把沿途的美食特产都吃了个遍,为什么还是这么钟情即使在满月城里也并不昂贵、并不稀罕的樱花软冰淇淋。但是欧文看上去很开心,你也很开心,于是作罢了,不再问他。
到了此刻,你已经不再同以往一样,是快活、自由的单身汉了。你的身上要背负起家庭的责任了。但是与欧文在一起时不同:他仿佛象征着那个奇迹的夜晚。在那天晚上,你只是个年轻的小警察,开车载着他和晶两个无信号的机器人,在光怪陆离的霓虹里飞驰。甜蜜的雨在你们头顶落下,晚风吹动你的长发……欧文一语不发地坐在你身边,薄红色的眼睛着迷地望着远方。
你才二十二岁,不常去想未来的事。不过,你应该多少已有了些隐隐的预感。你聪明、努力又幸运,顺风顺水的温柔未来会像闪耀的银河一样,在你眼前延展开来。
再过上一年,眼睛长得很像你的可爱女儿便会降生。差不多就在这个小生命降生的前后,布拉德利会被调任去别的辖区,而你会被提拔为满月警署的署长。再也不会跟你抢便当的布拉德利搂着你,把你的头发揉得一团乱,自豪地夸你是满月警署设立以来最年轻的署长,“不愧是我布拉德利大人带出来的好小子!”你难得被他这么夸上一次,有点儿脸红,忍不住拿胳膊肘拐了他两下,又挨了一记脑瓜嘣。
再之后不久,你就能攒够足够的钱,带着妻儿搬去一处更繁华的街区生活。不同于现在一室一厅的狭窄房间,你未来的家会足够敞亮,不必再搬折叠小凳、缩胳膊缩腿地挤在矮桌前吃饭,也不用再被旧空调洪亮如钟的轰鸣声一夜吵醒好几次。欧文再不请自来地到你家借宿,也不必和你拼一张单人床,一整晚都忙着和你争抢一张薄薄的被单了:你可以给来留宿你家的朋友提供整洁舒适的客房了。
可是欧文来得越来越少。
他这次旅行沿着西风和春天的来路,又跑到了你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国度里去。你有时候觉得,如果不是春天每年还会来到你的窗前,你都要忘记欧文的脸了。好像只有站在樱花树下面,你才能回想起他月色一样灰白的发,想起他晚樱一样殷红的眼睛。
他几年回来一次,好像在跟什么较劲一样,从来不愿给你带土产;倒是愿意给你日渐长大的小女儿捎些糖果和小玩具。你的女儿于是变得很爱欧文,每次他回到你身边,她都第一个张开双臂扑上去。欧文把她抱起来,她就用两条小胳膊紧紧地搂住欧文的脖子,在他脸颊上重重地亲上一下。
欧文每次回来,会在满月城呆上几周或几个月不等:主要是去研究所和实验室之类的地方见见老朋友,顺便请他们帮忙维护一下。除此之外,就是乘着你的车,一次又一次飞过城市的夜空。城市更迭的速度很快,人潮来了又走,各种商家品牌起起落落。只有霓虹灯无知无觉地闪亮:你们的夜晚始终是明亮的。
年复一年,CBSC变得越来越难买到。樱花是仅限一季的快消品,一旦流行的势头过去,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
“对你来说,我是不是特别的?”——欧文也渐渐不再问你这样的问题了。
三十岁后半的时候,你在一次任务中受伤,左腿骨折严重,需要暂时住院休养。正巧赶上欧文留在满月城的日子,他便整日地呆在医院里,和你一起。说是要照顾你,他手上一刻不停,灵巧地一直削着苹果;可切好的兔子苹果八成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你在不牵动伤口的范围内小心地笑:“怎么回事,欧文,你一点儿都没变啊。”
他利落地削断一根果皮:“凯因不也是吗。”
“总得有点儿成长吧!”你说:“不能一直像二十岁的时候,跟个毛头小子一样。”
“有成长吗?我看不出来。”欧文用一贯的恶劣语气说着,拿刀尖挑了一块苹果,这次塞进你的嘴里了。你暂时说不出话,老老实实地咀嚼,他便又埋头转了转苹果,又把刀子戳进去。
你看着这样的欧文。
十多年过去了,比欧文更优秀、更先进的辅助机器人还未诞生——再也没有像他的两位创造者那样天才的科学家出现。何况,像他这样过于出众的存在会对人类社会造成威胁。在他之后,对辅助机器人的研发变得很克制,黑百合花系统的进一步开发也终止了。在当前的地球上,只有欧文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
他可以随时掌握最先进的知识,接触到最前沿的研究,并以此为基础去更新和维护他自己。他机体的全部零件都可以修缮、可以替换;他的记忆可以上传到云端备份,并在新的机体中完整下载。与身为人类的你不同,只要欧文愿意,他完全可以实现一般意义上的永生。
青年模样的欧文不必再更新自己的外貌系统。你没有说错,至少从外貌上而言,他一点儿都没变。倒映着流虹的银发依旧柔顺、蓬松;绯红色的双眼依旧像初春的樱花一样鲜明。他的眉心和眼角不会出现沟壑或细纹,指甲不会变黑、变硬,皮肤也不会松弛下来。
你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寂寞与懊悔:并不是嫉妒青春的他,而是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抛下他独自长大的错觉。
比人类体温更低些的手指突然抚上你的侧脸。欧文静静地望着你,掌心贴着你的脸颊,食指和中指穿过你凌乱的前发,把它们拨去你的耳鬓边。有几丝从他的指尖滑落下来,他又拨弄了第二次。
欧文说:“凯因变得多愁善感了。”
他的眼睛还是很清澈。你不由轻轻覆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
欧文永远年轻,永远自由。但二十二岁的你还不知道,在你人生接下来的五十多年里,欧文会像候鸟一样,反复地栖息在你的枝头。
共度的时光天然会把人变得特别。你活得越久,越能感受到欧文对你的意义:年长的亲友接二连三地逝去,而小辈是不适合也无法陪你共度这种离别的。你本身就是爱逞强的性格,很多话说不出口,能与你分担一些痛苦的时刻的人,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欧文不会死去。不会先你而去。
他飘泊于地球的各个角落。可对你而言,他像故乡一样令人安心。如果他在这时候再问你,“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吗?”这一次,你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答案。
但是欧文所追求的,早已不是“特别”本身了。因为二十二岁的你说过:“‘喜欢’就是比起‘普通’来说,要更特别上一点儿的感觉……”
欧文从医院离开的第二天,妻子来接班照顾你。看到你被欧文轻抚过的左鬓时,妻子掩着嘴,轻轻地惊呼起来:“凯因,你长白头发啦!……”
你的女儿茁壮成长。她不仅有着和你一样的眼睛,还和你一样开朗、热心。大学毕业后,她做了一名辅助机器人心理咨询师,专门帮助搭载了黑百合系统而拥有了“心”、却又因为生理构造与人类不同,无法在人类的心理咨询所就医的辅助机器人。她与一名机器人设计师相遇、相爱,走入了婚姻殿堂。接着,你的孙辈诞生了:一对双胞胎,一样地活泼好动,女儿整日忙得团团转,索性购买了一台没有感情的传统机器人,帮忙照顾孩子。
你这时候才意识到,没有“心”的机器人与欧文的差距,可能远比人类和欧文的差距要大得多。
六十岁的时候,你从警署光荣退休。你所有的同事、后辈、下属;家住附近的、承蒙过你照顾的居民们,全都自发地涌来警署欢送你,把警署门前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欧文站在人群里。他站在你身边,仿佛你的孙辈一样。只有你和鲜少的几个亲戚、朋友知道,你们已经这样度过了多少日子。
你的白发会越长越多,掺杂在你曾经火一样赤红的头发里,像成了夕阳漏网之鱼的火烧云。曾经为你的第一根白发发出感慨的妻子,因为心脏长期的慢性病,已经先你一步离开了这个世界。
你的儿孙们就像年轻的你,一长到离巢的年纪,就迫不及待地投向了世界当中。他们经常来探望你,你也并不责怪他们。因为世界的规律就是这样的。凡生命总会有生老病死,年老的枯朽成泥、年轻的葳蕤蓬勃,正如同春华秋实,有各自的季节。
一生无病无灾,已经算得上平安顺遂,你没有更多的愿望了。
欧文也不再去旅行。他整日地和你一同坐在窗前,也不说话。他薄红的眼睛像几十年前那样透明。他眺望远方,好像在透过时间,看着许多年前的夜空。
你说:“欧文,你还不启程去下一个地方吗?你想看的世界,应当还没有看完吧?”
欧文说:“我诞生之前,世界就像这样一直存在着。我不自由的时候,它也在一刻不停地变化着。我的旅程不会有终点,所以,也没必要急于一时。”
你说:“这样一来,好像你成为了我的辅助机器人一样。”
欧文笑了:“笨蛋。”
鼎鼎大名的机器人研究员拉斯提卡·费尔切逝世的同时,与他相伴一生的辅助机器人库洛艾在他身边启动了自毁程序。拦截到自毁讯号、担心发生恐怖袭击而上门调查的警员们在拉斯提卡的床头发现了静静倚靠着他、陷入永久的关闭状态的小机器人。他紫葡萄一样晶莹漂亮的眼睛不会再亮起了。库洛艾的脸上带着天使一样平静温柔的笑容,左胸腔里的电池破碎成了群星一样闪耀的粉末。
他们在许久前就做了这样的约定。对于讨厌寂寞的库洛艾来说,这应当是他的如愿以偿。
搭载有黑百合程序的辅助机器人中,做出与他相仿的选择的机器人不在少数。0和1编辑而成的他们的心,似乎要比人类来得更纯粹。因人类的寂寞才得以诞生的他们,天生更容易与寂寞共鸣、受寂寞侵蚀。
好在你知道,你毕生的挚友的心比大多数人都要更加坚强。
年轻的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吧,有一天,你会无数次地和欧文聊起自己的死。这并不是多么沉重的话题,你们的闲聊总是很平静,甚至很戏谑。
欧文说:“你死掉之后,我就要去南方。费加罗说那里气候很好,值得欺负的人也很多。”
你说:“我敢打赌,费加罗的后半句话不是那么说的。”
欧文说:“你猜?……我到了南方,要逢人就说:有个超级迟钝、一根筋、听不懂人开玩笑的家伙死了。”
你说:“拜托拜托,给我留点面子吧!”
你的笑容还和二十二岁时一模一样。或许,二十二岁的你的笑容,也同十几岁的你别无二致?可惜,即使是最先进的机器人、最接近神明的存在,也没法逆转时间。欧文所不知道的你的时间,随着你的故事的完结,将要永远地被人遗忘了。
欧文说:“如果凯因转生了,再遇见我的时候,年纪更小一点儿就好了。给我看看我没见过的你。”
你说:“十八岁怎么样?再年轻就算啦,太不成熟,肯定会被你捉弄。”
欧文说:“几岁还不都是一样。凯因就是凯因。”
你就笑。欧文不知道你在笑什么,用辅助机器人特有的茫然眼神看着你。
你说:“希望下一次遇见你的我,不要再拿枪指着你了。”
欧文说:“那就交换,我来袭击你。”
你举手投降:“就不能有再和平一点儿的初遇方式吗?如果你袭击我,我肯定会讨厌欧文的。”
欧文说:“尽管讨厌吧。用你的一生讨厌我,一百年、一千年,一生跟我纠缠吧。”
他有时候会讲些很沉重的玩笑话。也许这就是辅助机器人的幽默感吧?你偶尔会想——不,不是,才不是所有的辅助机器人都会说这种话。只有欧文会这样说;只有欧文会这样,用注视远方的眼神望着你。
你会在某个樱花飘落的春日死去。那会是一个很好的天气,和煦的阳光落在你的膝头。蓝到让人目眩的青空下头,只要起一阵微凉的风,春红便如同甜蜜的雨一样,簌簌地倾落。
你枕在欧文的肩上,好像做了漫长又遥远的梦:你是年轻的小警察,在满月之下轻捷地穿梭。为了调查无信号机器人的事件,你从车上跳下来,踏着一地碎银一样的樱花,走向斑驳霓虹中的青年与少女……
这究竟是回忆、是梦境、还是眼前的现实呢?你逐渐分不清了。突然,什么冰凉的、甜丝丝的东西落到你的唇角。
是CBSC。你无端地开心起来:这是现实啊。
你的身子变得很轻盈。青春像血液,在你的血管中流动。你用力眨了眨眼,又睁开,看到长着樱花一样绯红的眼睛的小机器人正站在你的车边。
你很自豪地拍了拍它的仪表盘:“怎么样?这可是我的爱车。”
欧文问:“爱是什么?”
你回答:“爱是珍惜和喜欢。”
欧文问:“珍惜是什么,喜欢是什么?”
你回答:“珍惜和喜欢就是不忘记。”
欧文说:“那我约定:我永远不忘记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