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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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欧] 请给我这样一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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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微博凯欧情人节12h活动的活动文

偶像×p主的只有作者本人会爽到的现paro


请给我这样一支歌

文/白灯


密特拉推开欧文的房门时,一瞬间错觉自己走错到了什么末日电影的片场:屋里几乎一片漆黑,只有电脑屏幕在发亮。电脑照亮的一方桌面上堆满了巧克力糖纸——密特拉抽抽鼻子,这才意识到屋里那种夸张的甜腻味从何而来。素来爱整洁的欧文蜷缩在电脑椅上,双手捧着一罐甜味运动饮料,膝盖顶着下颌,一动不动地盯着一片空白的屏幕,对密特拉进屋时发出的响动毫无反应。要不是他的肩膀还在随着呼吸微弱起伏,密特拉简直要怀疑他是睁着眼睛猝死了。

密特拉很熟悉他的房间,在漆黑中行走也不会撞到柜子或床脚。他径直走到欧文后头:“双子说你三天没接过电话了。”

欧文头也不抬:“他们烦死了……我把手机扔了。”

密特拉叹了口气,用脚尖踢了踢桌边的垃圾桶,果不其然听到纸团和易拉罐底下一声沉重的闷响。似乎就连这响声也让欧文烦躁。他很重地一咂嘴,纤长的手指插进早已被自己揪得乱糟糟的额发里,拿拇指狠狠按了按太阳穴。他本身皮肤就白,一对眼又殷红,看上去颇有些让人不寒而栗;现在眼窝下面横着两道乌青,头发凌乱,表情又阴沉得可怕,真的活像一只末世片里走出的丧尸。

密特拉于是毫不留情地握住他的椅背,像推动超市里的购物车一样,连电脑椅带欧文一起推到床边,铲车推土似地把他倒进床里。欧文大抵是真的累极了,意外地没有反抗和抱怨,只挪了挪肩膀,把口鼻从枕头里解放出来,防止自己在神智不清的时候窒息而死。

“密特拉,”他对着黑暗中远去的脚步声含糊地说:“我写不出来。”

“哈。”密特拉奇怪地耸了耸肩:“那又怎么样?写歌对你来说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吧。”

“确实。但这次不一样,我非写出来不可……有乐句在我身体里面乱撞,把一切搅得乱七八糟的,但又不听使唤,我抓不住。不把它们拽出来的话……”

他的声音熄灭下去。不知道他先前熬了多久,现在入睡的速度足以让他喝下去的运动饮料颜面扫地,密特拉有点羡慕地又叹了口气。

高个子青年握住门把手,推开的瞬间,日光便从门缝挤进来,照亮这间没有窗的屋子的一隅。着实是有点刺眼。密特拉眯起苍绿色的眼睛,借着光,辨认出墙面上新贴的海报里明快微笑着的侧脸。

“欧文,半吊子的爱是不会有人买账的。”他没头没尾地说。

欧文当然没有回答他。四面八方的金色视线包裹下,他早已睡着了。

 

距偶像组合Fleur-de-lis出道一周年纪念日还有约莫三个月。这个被粉丝直接爱称作“黑百合”的团体仅由两名男性成员组成:年纪较小的、给人天真和高洁印象的亚瑟·格兰威尔与兼具那个岁数的青年所能拥有的全部活泼与成熟的凯因·奈特雷。在黑百合的世界观里,粉丝们热情地称他们为“王子殿下”和“骑士团长大人”——老实说,“王子”和“骑士”这两套人设在现在这个年代已经略显陈腐了;但事实证明,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就在于总是会有人为这一套买单。即使不论这两个特殊的职业天然所有的对女性的吸引力,他们的营业风格也足以让粉丝获得十成十的满足。

他们非常擅长用一种温柔、暧昧但又谦和不逾距的态度对待粉丝。Live开场前,亚瑟总是以右手轻轻按着胸口行礼,蓝盈盈的眼睛向上看去,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凯因则单手背后,低头致以古老的骑士礼,微垂的金色眼眸里流露出明亮而坚定的意志。他们如此向粉丝致意,再向彼此致意,好像中世纪那些真正具有崇高精神和优雅风度的王子与骑士一样。光是这样的开场方式,就足以让台下的粉丝尖叫到呼吸困难了。

黑百合的歌大多旋律轻快上口,非常适合炒热Live的气氛。他们两个对粉丝服务都很上心,在一些特殊的营业曲子里,甚至会较劲谁击落的团扇更多些。凯因总是赢,他格外擅长在乐句中插入各种与观众的互动:状似不经意地撩起前发,俏皮地闭起一只眼睛;并拢的食指与中指蜻蜓点水似地点点嘴唇,干脆地弹出一个飞吻;单膝跪在舞台边沿,风度翩翩地朝台下伸出手去——摊平的手掌在一瞬间握成手枪的形状,朝着台下粉丝的心口“砰”地开上一枪,再把食指凑到唇边,戏谑地吹上一口不存在的硝烟,不像骑士,倒更像个年轻帅气的火枪手。

即使是不那么重要的小演出,他们也全力以赴。日程满的时候,他们几乎成天都闷在交通工具里,辗转各个城市。晚上在酒店休息,亚瑟同他的监护人兼他们的老板奥兹打电话,趴在床沿讲着讲着就睡着了。凯因洗完澡,从浴室出来,顾不得擦头发,先捡起滑落在地的手机、再捡起半个人挂在床外头的亚瑟,一面把人往被子里塞,一面压低了声音,跟电话那头茫然的奥兹报平安、道晚安。他们也确实好运,事业功夫不负有心人地蒸蒸日上。最近的几张单曲成绩都不错,有时他们走在街上,能听见橱窗里传来自己的歌。

这样的他们,要迎来自己的一周年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他们同样年轻的经纪人利可整日陀螺一样,从奥兹的办公室旋到会议室,备了两台手机作联络用,电话那头还是常常传来忙音。没办法,要做的事太多了:纪念日Live、之后要发行的新专辑、粉丝俱乐部的特殊活动、特别网站的设立,一切活动都需要策划、宣传与执行。而其中最让利可费心的,就是这场纪念日Live了。这场Live上,预定要披露几支专辑内的新歌。按照他们的构想,演出后半,应当由两人分别演唱一首新的solo曲。利可将主题确定为“以‘约定’为命题的情歌”,希望能在这支solo曲中展现出两名偶像新的一面。

对于给人青涩、纯粹印象的亚瑟,他想用更欢快、像小恶魔一样有些坏心眼的歌来展现少年帅气的模样;而对阳光的、相对更成熟些的凯因,利可想给他一支能充分彰显温柔深情的抒情曲。当然,在展现新的侧面的同时,也必须得注意不让他们过多地偏离原本的人设,免得引发粉丝一些额外的不快。这两支作为重头戏的歌,应当由谁来创作的问题,是利可近期所最苦恼的。几经讨论,总算是定下了亚瑟的那一支:交由曲风富于灵活多变的独立音乐家拉斯提卡·费尔切负责;但凯因的歌却迟迟没有着落。

“我倒是知道一位优秀的作者。”利可愁眉苦脸地向好脾气的作曲家求助时,拉斯提卡如是说:“他叫欧文。”

“……?我没有听说过这位,他有什么代表作吗?”

“他是那种使用虚拟歌姬演绎原创音乐的非商业作者,很遗憾,现在应当还没有为其他人供曲的先例。我把他的投稿主页发给您。”

利可道过谢,插上耳机,抱着笔记本电脑跑去了会议室的一角。一边始终沉默着听两人对话的奥兹这时开口了:“我知道他。”

“哦,奥兹先生认识他吗?”

“姑且打过照面。他现在在双子旗下工作吧。”

“确实如此。twins wis的那两位在发掘人才方面的眼光非常独到呢。”

小个子经纪人这时候又啪嗒啪嗒地跑了回来,朝拉斯提卡摇摇头:“这个人的曲风也太自我了吧?再者,他也没有写过我们需要的风格的歌。我不觉得他能胜任这份工作。”

“欧文有自己的一套感知世界的方式。”拉斯提卡温和地说:“他的感受很细腻,表达这些感受的呈现又很独特。如果想要发掘一个人‘新的一面’的话,我想,不会有人比欧文更出色了。”

“是这样吗……”利可蹙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子,手指快节奏地敲击着电脑边沿。“那这样吧:奥兹去联系一下这个人,尽量把他邀请来公司;我安排一下凯因的时间。我们一起讨论一下。”

 

欧文臭着脸坐在会议厅里。他刚被迫结束了将近一天半的昏睡——之所以说是“被迫”,是因为他几乎是在半睡半醒的情况下被架着洗漱、更衣、上车的。等他终于真的醒来,斯诺和怀特的车已经快开到奥兹的经纪公司楼下了。

他在电梯里才被告知了这份工作的详情。在此之前,他已经吵嚷了半天:自己已经跟双子声明过几次,不接受音乐方面的商业合作。但是看到文件上的照片,他奇异地闭嘴了。虽然还是满脸不情愿,但姑且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双子走进了大楼。

娃娃脸的经纪人把一厚摞文件放在他面前。欧文懒得细读,一股脑全推给坐在他左边的怀特,并成功听见左右两边各传来一声叹息。斯诺压低了声音,和他讲了些什么。欧文全没听见,心不在焉地胡乱应着,眼睛一直盯着会议桌中间摆着的一碟硬糖。又是两声重叠的叹息。

随后门开了:凯因·奈特雷走进来。

他只穿了一件薄夹克衫,搭配牛仔裤和高帮帆布鞋,看上去一点儿不像个站在镁光灯下的小骑士,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大学生——顶多就是长得帅了点儿。红发被发箍扎成一束,他走进来,那根马尾辫就轻快地一阵乱甩。他拉开凳子,在欧文对面坐下,友善地朝他眨了眨眼,微笑了一下。

欧文没有笑,只是静静地、长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利可关上会议室的门,走回自己的位子上,清清嗓子,开始讲话。凯因把脸扭向他,单手撑着脸,认真地听起了他的发言。利可偶尔向奥兹寻求意见或补充,双子间或提出他们的想法,会议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可欧文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双子轻轻拍拍他:欧文,小欧文,你怎么想?要接受这份工作吗?

欧文于是站起来,感到全会议室里所有的眼睛——包括正对面的那对金色的眼睛在内——都将视线投向了他。一阵混杂焦躁和愉悦的心情蒸汽似地升腾起来,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好在他想要讲的话,在最开始对上那双眼睛时就已经决定了。

“两个星期,我可以给你们超出你们预期的作品。相对的,你们也要支付相应的代价。”欧文说道。

奥兹言简意赅:“你说。”

“我不要金钱上的报酬,但我要求:截稿日之前,不要催促我的进度;我不会一板一眼照着你们的指令写;在完稿前,我需要用自己的方法去了解骑士大人,不管我做什么都不要妨碍我。”

我只信任我的眼睛看到的,只写我自己相信的歌。他说完,身体探向前去,抓了一大把水果和牛奶的硬糖;接着坐下了,剥开一颗,扔进嘴里。

利可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有点懵了,在奥兹和凯因之间看来看去。

“……斯诺,怀特。”奥兹低声说。

容貌相仿的两位黑发男子齐声笑了起来:“这可真是……”

“欧文一直很任性,没有办法啊。”

“但我们家孩子的专业素养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我们可以以‘twins wis’的名誉担保。”斯诺和怀特异口同声。

奥兹又转向自家的年轻艺人:“凯因,你呢?”

“你们没有别的问题的话,我也没有别的意见啦。”凯因轻快地地说:“欧文,要一起住吗?可以到我家里来。我不在意,我也想多和欧文聊聊。”

欧文不作答,只眯起眼,冲他露出一个让他琢磨不透的笑容。

“备用的曲子我也会准备几支的……”利可忧心忡忡地说。

 

凯因的家不算大,没有多余的客房——亚瑟或者其他朋友来留宿的时候,他都是直接在自己的床边打地铺的。但欧文拒绝地铺,也拒绝他好心让出来的床(“净是骑士大人的味道,不要。”他表情很嫌弃地说),执意要睡沙发。好在凯因的沙发足够长和松软,拿来招待客人,勉强算得上体面。凯因权衡了一阵子,也不再勉强他。

欧文只带来了很少的行李:睡衣、牙具、毛巾、笔记本电脑和便携式手卷钢琴,一只手提箱就能装下。因此,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是出于工作需要而“出差”的人,倒像只到朋友家借宿半个月的旅人。凯因为自己的联想颇雀跃了一阵子,却没想到,自己的噩梦这才要开始。

欧文的到来是前所未有的灾厄。不像性情温和、只是偶尔行事有些古怪的拉斯提卡,欧文身上有能满足普通人对艺术家全部负面想象的任性、刻薄与神经质,甚至更甚于想象。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夜,凯因半夜醒来,想找口水喝,结果被杵在床头的一对红眼睛吓得差点滚下床。罪魁祸首笑眯眯地,还跟他打招呼:“呀,你醒了,骑士大人。”

凯因惊魂不定,用力捶了几下胸口:“欧、欧文!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准备行凶。骑士大人,我想要你的眼睛。欧文笑吟吟的,表情却很认真。

凯因让他甜腻的语气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连搓几下发凉的手臂:“大晚上的,别闹了……”

“哈哈,又把责任推给我吗?明明是你亲自把不知道底细的我接进家里的。要是我真对你做些什么,你可是插翅难逃。”欧文顿了顿,脸上涨潮似地浮出一层足以以假乱真的委屈哀伤来:“还是说,骑士大人装出一副亲切友好的样子,实际上却一直提防着我呢?难道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安插了摄像头?”

“我才没有做这种事!”凯因高举双手。

“什么啊,那就只是单纯的缺根神经的笨蛋了。”

“笨……也不用说得这么过分吧?”

“那果然还是防备着我了?摄像头……”

“都说了我不会做这种事!”

“伪·君·子。”

……如此这般的事迹一再上演。光斗嘴,凯因总说不过他:欧文俨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每每专门挑一些带刺的、坏心眼的话,踌躇满志地向他发起冲锋。敌明我暗的情况下,不擅长应付负面情绪的凯因节节败退。

他的行径把凯因折腾得够呛。唯一称得上走运的,是凯因拥有一颗不同于常人的坚韧心脏。无论被欧文击败多少次,他都能重新抖擞起精神,昂首挺胸地走出家门,在工作场所展露出完美的“骑士”形象来。这样反复的次数多了,反倒是欧文觉得有些挫败。

除此之外,两个人的同居生活也常有别的磕碰。归根结底,是两个人的生活习惯完全不同。首先是作息:凯因早睡早起,晨练、冲澡、吃早饭,雷打不动;欧文则毫无规律,何时入睡、何时醒来全看心情。凯因已经发现,如果欧文被提前吵醒,他整整一个上午都会阴沉着脸,到处找茬。其次,饮食上两个人也达不成共识。凯因无肉不欢,欧文嗜甜如命。在咀嚼鸡胸肉三明治的凯因对面,欧文大口地吞食着生奶油。光是看着这副光景,凯因就觉得胃部一阵烧痛。

就连室温和光照这样的小问题,两人也总要吵一架。欧文怕冷又嫌热,敏感得像童话书里的豌豆公主。他还看不惯凯因客厅里明亮的落地窗,凡是他在家而凯因不在家的时候,他一定要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凯因结束工作回到家,每每以为自己闯进了一间窑洞。

“是你的窗子太讨厌了。”欧文不留情地说:“看着心烦。”

“……怎么连这也能看不顺眼,欧文家难道没有窗户吗?”

“我的房间确实没有。”

“啊?那通风换气怎么办,不闷吗?”

“我的公寓有独立的空气处理系统。”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凯因白天经常外出工作,回来得一向很晚;如果不出门,鉴于欧文冷冰冰地说了“不想和你待在同一个空间”,凯因常常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欧文白天清扫卫生,窝在沙发里看黑百合的live录像,重复着打开空空如也的电脑——徒劳地试图写一些乐句——放弃的过程。两个人就像两个世界的来客,或是像被奇异的外力汇聚在了一起的同一个世界的两极。多亏了凯因的好脾气,他们能勉强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然而,这种和平只维持到第十三天。

只是因为欧文路过凯因的房间,从虚掩的门缝中听到了凯因在轻声地哼歌——哼自己过去所写的歌。

一瞬间,他怔在原地。辨认出那旋律的时候,一直健康跳动着的心脏仿佛死机了;随后,一阵尖锐的抽痛缠绕着升腾起的怒火,一路直冲他的天灵盖。欧文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推开凯因的房门的:印象模模糊糊的,只记得似乎是发出了一声巨响。凯因吓了一跳,转过身——慌忙中拽掉了接在电脑上的耳机,虚拟歌姬机械的咏唱无比清晰地在房间内响起。

“不许唱。”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闭嘴!”

凯因站了起来,满脸事外的不知所措。欧文抢上去一步,揪住凯因的领子,用力一推,把他狠狠按在了衣柜门上。他们身高相仿,此刻四目相对,几乎鼻尖相抵。

“你——你在生气什么,欧文?”凯因不适地从他手下挣动出来。欧文说不出话,呼吸困难,只有拽住凯因领口的手漫无目的地、倔强地还在使劲。我在生气什么?他比凯因还要茫然。

凯因握住他用劲到指节全白了的手,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掰开,而是安抚性地拍了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欧文……如果我做错了什么,我道歉;但我希望你让我知道,怎么了?”

一如既往的平静嗓音让欧文一下子卸下了所有的力气。他松开凯因,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两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拿烧得比以往更红的眼睛又看了一眼凯因,便转过了头,竭力平稳不失态地离开了房间,还顺手带上了门。从头到尾都一头雾水的凯因再追出来,欧文已经在沙发上躺下了:裹着毯子,像合拢的蚌壳。

凯因已经知道,这是他拒绝交流的标志。

 

欧文的音乐生涯开始于高中二年级。了解到世界上有着可以合成歌声的虚拟歌姬软件之后,讨厌在人前唱歌的欧文对“创造自己的音乐”的焦灼渴望终于找到了出路。他没有系统地学过作曲,仅仅是遵循着本能,重复着把自己耳边萦绕着的破碎旋律扒下来、塞进合成器里进行不断调试的工作。除此之外,无论是花功夫调试歌姬的声音、让电子的旋律听上去更像人声、更细腻、更有感情;还是为曲子配上清晰、简明、有故事性的PV——诸如此类的工作他一概不做。仅仅如此,能给人以压倒性震撼的欧文的音乐世界观就会形成。

这些乍听粗糙,但有着不可思议的和谐韵律、以格外精妙的手段编织而成的歌一经发布,就受到热烈欢迎。虚拟歌姬纤细的、不加任何感情的演绎也是他的音乐的特色:歌词描绘了再美丽的事物,歌声也不会因此而流露出欣喜;同样的,即使唱出的是残酷的句子,歌声也不会因此而狰狞或痛苦。欧文与他的音乐就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孑然地、傲慢地,仅仅讲述着他见到的一切。虽然是本能驱动着他写下乐句,但那并不是可以被称之为“创作冲动”的行为:就像人的喉头哽住一根鱼刺时,需要将其咳出来一样,这样的事不需要被赋予任何崇高的意义。

他并不关心每一次投稿后的播放或评论数量,也不在乎乐评人和听众对他或褒或贬的评价。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欧文不为自己的音乐感到骄傲。因此,他全然不介意别人如何改编、翻唱他的曲子。

……但是这一次,为什么呢?欧文自己都想不明白。他拿毯子蒙着头,蜷缩在沙发上,茫然地试图触碰自己身体里愤怒得阵阵作痛的部分。为什么其他人都可以,但凯因不可以?

那是他的歌。但从凯因的喉管里传出来的,似乎是一首陌生的曲子——这并不是指凯因唱歌走调或是缺乏技巧,实际上,他唱得很好。只是……只是,就好像被凯因唱过,那些他漠然处理的歌就会得到感情与意义一样。就好像他一直以来所无视的自己的一部分被擅自践踏了——那是一种没有恶意的践踏,但依旧会带来痛苦。类似于畏光的植物不幸在无遮蔽的阳光下抽了芽一样的痛苦。

欧文混乱地思索着,在半睡半醒间昏昏沉沉。厚重的毛毯里一片黑暗,像在自己没有窗的房间里一样,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分不清白昼黑夜。

当他终于清醒了些许,拉下毯子,想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时候,他的指尖突然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毛茸茸的东西。欧文触电一样地缩回手,而毛茸茸的东西擅自移动起来:某人的红发下头,点亮了一双明亮的金眼睛。

这简直就是第一夜的翻版,欧文腹诽道:莫非凯因是想抓紧最后的同居时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报仇?但这话他还没问出口,凯因已经先出声了:“欧文,我真的很喜欢你的歌。”

“……”

“对不起,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但请你相信,我只是因为好奇欧文的歌究竟如何,才问利可要来了你的主页。毕竟,你要为我写一支歌啊!会好奇也是难免的吧?”明灯似的眼睛眨了眨:“我全都听过了,真是每一首都很喜欢。想要唱一唱你的歌,也真的只是因为喜欢而已。这不是在奉承,是真心话,请你相信。”

欧文稍稍从那张真诚的脸上偏开实现:“我知道。”

“那太好了!”凯因轻易地雀跃起来:“能传达到这点,我就已经很开心了。谢谢你,欧文。”

“有什么好道谢的呢,笨蛋。”

凯因露出苦笑:“真是的……我是真心想要和你做朋友。为什么这么不直率,非要一直故意说些作弄人的话呢?”

有很多理由,但是——“我必须刺痛你,才能挖掘出你想要的歌。”欧文只是说。

“怎么样,想逃跑了吗?也难怪,整天都在贩卖虚假的自我,就没法面对自己的真实了吧。对了,我们来聊聊你的事吧:你觉得真实的自己怎么样?可耻吗,不堪吗,无趣吗?如果你展现出真实的一面,还会有人喜爱你、围绕在你身边吗?”

他的声音很甘美,吐露出的却是诅咒一样尖刻不留情的毒。凯因没有立刻接话,只是转了个身,倚着沙发,背对着欧文坐了下来。欧文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指尖轻轻地拨弄沙发上漾开的几缕红发。

“骑士大人,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偶像只是被人为虚构出的一瞬的幻梦。从最开始开始,全部都是假的。嘴上说得再好听,你们又做得到什么呢?无论再怎么给予人爱与被爱的幻想,也无法改变分毫严酷的现实吧。”

“……”

“你也早已过了大言不惭地说着相信梦的年纪了吧。怎么样,差不多也是时候该承认,就像骑士和王子并不存在于这个国度、这个时代一样,虚构的爱只是一场闹剧罢了。”

虽然如此,尽管如此。……为虚假的东西所扰乱了心神的自己又是什么呢?

凯因依旧没有回过头。看着遥远的虚空,他开口了:

“我不这样想,欧文……我不觉得世上有所谓‘虚假的爱’。即使很夸张、不成熟、事后会感觉羞耻和后悔,在我想要喊出‘我爱你!’的那个瞬间,我的爱就在这里。”他点点自己的胸口,继续讲:“我想,为我们应援的粉丝或许也是同样的心情。爱或许会不合时宜,或许会给了错误的对象,但爱是没有赝品的,因为它作不了伪。人是骗不过自己的。

“何况,就算源头是虚构的、是虚假的,也能从虚假中诞生真实的爱。就像欧文一直使用的虚拟歌姬,她们并不真实活着,也没有感情;但从中,依旧能听出欧文自己的痕迹。”

“听出我?开什么玩笑,少自大了。”欧文冷哼一声:“不过是你擅自代入了自己的感情罢了。”

“是吗?”凯因歪歪头:“不过即使如此,我的心中被欧文的音乐所激荡起的感情也是真实存在的。或许这并不是欧文想传达的,但这就是我的真实。”

“……”

“欧文,你说得对:这是不存在骑士和王子的时代,我无法成为真正的骑士。但这并不妨碍我想要选择谦卑、英勇、诚实的生存方式。”他终于向后仰起头,自下向上地望着欧文,像仰望一轮鲜红的月亮:“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欧文来看看我们的舞台。”

“我看过……”欧文嘟囔着:“你那个负责任的小经纪人,一早就把你们的各种信息和音影像资料一起拷贝给我了。”

“啊,不是那个意思。”凯因笑出了声:“我是想邀请欧文来现场看看我们的Live。”

欧文不做声了,只在心里想着:哼,你以为我没看过吗?——你以为,一直在我身体里横冲直撞,把我搅得一团糟,让我再也写不出别的乐句的,是谁的歌啊?

他当然不会直白地说出口:有一天,拉斯提卡的朋友,红头发、爱脸红的库洛艾邀请他去看一场演出。老实说,欧文对偶像什么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虽然并不是讨厌热闹,但演唱会实在太吵、太亮,不合格的音乐嘈杂,人们用没来由的热情和爱反复地自我感动。会答应邀请,不过是因为自己那阵子确实有点儿闲,才想着给拉斯提卡和库洛艾卖个人情。

他倒是有听说过这个组合:近几个月来变得很流行的黑百合,似乎有几支勉强入耳的歌,因为旋律活泼,自己常去的甜点店总放他们的歌。密特拉上次认了出来,说,这是在路切尔的学校里特别受欢迎的偶像组合,从低年级到高年级,男生女生都喜欢他们——更多的就不知道了,但有库洛艾在他身边,像一只兴奋的小鸽子,不厌其烦地跟他念叨着:欧文,你快看,这边的是队长亚瑟,那边是凯因——我喜欢他,他的舞跳得特别好!啊,当然,亚瑟我也很喜欢……

第一支歌开始后,库洛艾立马说不出话了:他变得像那些激动得眼泪汪汪的女孩子一样,只能拼命地摇动手灯。欧文觉得他们的样子蠢极了,鉴于歌舞似乎确实还不错,才耐着性子关注起了舞台。

他做过许久的不良少年,很快敏锐地认出:那个红发的偶像腿上有伤,似乎还不轻。虽然动作并没有受到明显的影响,但他这样经常打架受伤的人还是能分辨出,那位“骑士大人”在小心翼翼地把重量都加到其中的一条腿上。那或许是一道非常长且深的剐蹭伤,或许是一次严重的扭伤,无论哪个都很痛。但是,凯因的脸上还是挂着毫无破绽的笑容,歌声也洪亮、凛然,丝毫颤抖都没有。

女孩子们尖叫着,只有欧文茫然地站在原地。

为什么?为什么即使变得支离破碎,人还要捍卫着这样为他人虚构而出的梦呢?

 

凯因自称明天是休息日,打算回老家一趟,需要早睡,便早早跟欧文道了晚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试图邀请欧文同去,结果当然是被欧文不留情地拒绝了。

可是第二天醒来,欧文还是在茶几上发现了一张写了地址的字条——压在两块硬糖下头。欧文气哼哼地剥开硬糖的包装纸,下决心要把纸条扔进垃圾桶。

……结果最终还是来了:压低帽檐尽可能多地抵挡太阳光,一路在心里念叨着“好热”“好烦”“去死”地到了车站,又在哐啷哐啷直响的旧电车里昏昏欲睡地摇晃了将近两个钟头,这才到达目的地。

被冠以“荣光”之名的小镇不大,从车站出来,一眼就能望见运河。运河两岸,星点地散布着各色市场。有气派的门店,也有随意在推车上支起伞、拾掇得整整齐齐的露天流动摊位。拜它们所赐,这个镇子热闹极了。欧文从花市穿过,途径摆着各式精巧小玩意儿的装饰品市场,又绕过几家相对吆喝着的熟食铺子,接着是鱼店、蔬果摊、卖坚果的。一路走,一路听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和音乐声。

走到广场的时候,突然传来了熟悉的歌声——近两周来,为了能写下给凯因的歌,他不知把黑百合现有的曲子循环了多少遍。这首歌俨然也受到镇上人们的喜爱:手上没有活计的人,纷纷把行李交给朋友或是暂存给某个小摊,簇拥到广场中间来,一个个跳起舞来。他们穿着高跟鞋、皮鞋、运动鞋,头发漆黑、花白、染成五彩斑斓。合着的明明是同一首歌、是同样的节拍,每个人的步伐却都不一样。说到底,他们不过是踩着音乐的节拍,跳着各自的舞罢了——有一些甚至不足以称之为“舞”。

但每个人都很开心。

欧文只是默默地注视着。

一曲过后,大家散回各自来时的地方,继续做各自刚刚中断的事。他沿着运河,继续向前走去。

走到黄昏时,远远地,他看到了凯因:被高个子的男人和系着围裙的女人簇拥着,一路送到门口。他笑着,说着些什么,又转身回去,弯下腰,紧紧拥抱女人;男人揽着他的肩膀,用力地拍了几下。

欧文从未见过男人与女人。但仅需一眼就能知道,那是凯因的父母。凯因生长在他们之间,像盛放的向日葵花田之中最眩目的一朵。

凯因回过头来。金色的眼睛在那个瞬间,仿佛与金色的水与天空连成一片,铺天盖地地涌来。欧文毫无准备地被淹没,如遭重锤。轰然一下,身体里似乎有什么高筑已久的东西垮塌了。他的耳边传来睽违已久的、熟悉的轰鸣声。

看到了他,凯因便匆匆向他跑过来,因为给他看到了向父母撒娇的样子,羞红了耳朵。他自己大概也对此有所自觉,便不自然地揉搓着自己的耳根,又仓促地揉了揉鼻头:“来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欧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把双肩包摘下,一把塞进凯因怀里;又扑过去拉开包链,从中掏出纸笔和手卷钢琴。

那些折磨自己已久的、抓不住的乐句,合着自己身边凯因心跳的节拍,有如水面上跃动的清澈波光一样,顺畅地奔涌而出,仿佛它们本就是这心跳、这河光的一部分。欧文抿着下唇,铅笔迅速地在纸上来回奔波,点下一个又一个音符。

宽敞的落地窗里投射进庞大的光,地板被照得冰面一样白亮;冰箱里塞着鸡胸肉三明治、冻培根、碳酸饮料和草莓冰淇淋;把喧嚷的人声关在门外,在屋里放起一张旧CD,拖鞋底啪嗒啪嗒地打着节拍;金色的眼睛温柔地弯着,当中濡湿的情绪饱满得快要淌出来。在寂寞的表面砌上一层坚定决意,这便成了一双独一无二的、望着梦的前方的眼睛。

铅灰色的音符缀连在一起,串出这支金色的歌。欧文在心里跟着唱着,便有了自觉:这是一支夏天的歌。

明亮却寂静的,包罗一切的夏天;置身其中的欧文所看到的夏天。

他在河堤上坐下。凯因一脸紧张,沉默着,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欧文在膝上铺开手卷钢琴,叮叮咚咚地按了几下,便流畅地演奏起来了。没有时间像往日那样,悠哉游哉地调试一版虚拟歌姬的demo,他清清嗓子,唱出了声。

偶像只是一瞬间的幻梦。但骑士大人——凯因·奈特雷——你可以背负一切。你可以成为一切。你可以实现一切。欧文不知道哪来的底气,一味地这样想着。他歌唱着。

“……”

有白鸟从运河对岸展翅高飞,消失在了金与红的光影里。欧文平复着呼吸,转脸去问一边静静聆听着的凯因:“你的歌。感觉怎么样?”

凯因没有答话。他只是垂下那双欧文反复歌唱过的眼睛,像夏天一样靠近欧文,然后吻了他。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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